《晋书·乐广传》:“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
“我们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努力追寻着原本属于这个社会的王道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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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进去了的人,几乎都出不来了。
阴森森的牢笼,暗无天日的日子,白色囚衣的犯人,麻木的眼中更是绝望。
踏上台阶,那脚底下藏着的是流干的血与泪,长阶数丈,写不尽无数人的悲欢离合。
之前见了崔玉的尸体,李玄宁内心已经筑好了铜墙铁壁,走进大理寺的一瞬间,也产生了巨大的恐慌、害怕。
这里太阴冷了,不像是能待人的地方。
国朝有制,大理寺置寺卿一人,位列九卿,少卿二人,寺正二人,推丞四人,断丞六人,司直六人,评事十有二人,主簿二人。
为她们领路的是一个年轻的郎君,穿着深绯色的官袍,应当是少卿。
弯弯绕绕走了好久的路,一路上都是铁锈味,有人犯喊冤,也有安静的一动不动,坐在牢房里,像个活死人。
这里与外界隔绝,根本不像处在同一个世界的地方。
时不时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像是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恶鬼。
李玄宁的耳膜被刺得痛,崔娘子走在她前面,她应该也是第一次进大理寺,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受…
“王都统,到了。”少卿熟练地拿出钥匙,打开牢房的锁,恭敬地对王棱清做了礼后便离开,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那是一间狭窄的牢房,却并不似她们方才所见的黑暗,牢房里有一扇很高的窗子,狭小的窗子透露了微弱的光芒,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血渍。
穿着白色囚衣的郎君坐在地铺旁的蓬草上,蓬头垢面的,他穿着的衣裳很干净,身上也没有血迹,看来,大理寺很给王家面子。
置于牢房中的床榻很整洁,不像是睡了的。
王棱清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转过头来对她们说:“二位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去问阿赋吧。”
“谢王都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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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娘子,想知道什么?”垂着头的郎君忽地将头抬起。
他望着她们,笑了。
那明媚的笑容好似充斥着释然与解脱。
他的眉目和王棱清很像,五官端正,长得清秀,许是没整理,整个人有些邋遢。
发丝垂在他的眼睛两侧,脸上一块黑一块白,下巴上长了些胡渣,虽然凌乱,但仍遮不了独属于王家的气质。
赋者,临危不乱、赤诚相待。
李玄宁蹲下来,与他平视,问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为什么要杀崔玉?”
阿赋听了,嘴角微微弯起,无奈一笑,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们要问的问题。
无论多努力着微笑,仍然盖不住眼角那苦涩的余韵,眼中透出的沉重。
“这个世界上啊…我们会与有的人相遇在茫茫人海,有的人也终将消散在茫茫人海里。”
少年的唇角沾了无法抹去的悲伤:“我其实,与崔玉是至交好友。”
“崔玉本家,是范阳卢氏,大世家出来的子弟,都是要读书入仕的。”
“先帝,常化二十五年,崔玉是那年的文状元,我是那年参加武举的,十七名。状元郎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谁料这位状元郎不会骑马,弄得马到处乱跑。”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
他的眼神里好像浮现了当年的场景,两位少年郎在洛阳街头的巧遇。
也不知,这相遇是幸还是不幸…
“我帮了他,也跟他熟起来了,状元郎也要从八品小吏开始做起,崔玉做了很久的地方官,也干了很多好事,但始终得不到重用。”
“有一天,他与我喝酒,醉了,抱着我说:你凭什么生在王家啊,我一腔抱负、满腹才华,却没人看得上。”
少年回忆起当时的事情,嗓音都带着不可言说的涩和痛:“我当时没醉,你知道吗?他很像李太白,醉酒能写诗,也敢抱怨这个社会的不公,才华无法施展的悲哀,我其实是很佩服他的,但因为那一句‘你凭什么生在王家’,还是让我心中闷闷不乐了很久,后来,我就再也没与他讲话了。”
“再相见时,好像是大通八年的夏日,他成了鸿胪寺卿,位居九卿高位,也改姓了,攀上了崔相,我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官。”
“他见了我的面,说是马上要升官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要请我吃酒,他在洛阳城里开了间酒肆,那能看到整个洛阳城最美的风景。”
“那确实能看到好风景。”他的眼神逐渐尖锐,像渗了刀子,“但对我来说,那里的一切,都让我无比痛苦,崔玉利用这些娘子,为他收集朝中官员的情报。”
他察觉到了自己愤怒的情绪,开始无声无息地调整,缓过来后,紧接着与她们说道:“前朝法令,审邢院、大理寺、刑部,勿得通宾客,犯者以违制论。后太宗改制,国朝有法,若官员私侍枕席,偶有踰滥,则判赃私之罪,但又怎样?”
李玄宁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崔玉开的那间酒肆,里头的艺妓怕是有问题。
“我在里头见着我的一位故人,这也是我要杀崔玉的原因吧。”他是笑着说的。
“常化十八年,我十二岁,那时我总是与家里人对着干,被阿爷打得皮开肉绽。有一天啊阿爷又打我,我生气,离家出走了,拖着一身的伤,也没上药,走了半个洛阳。”
“当时天色晚了,路上也没什么人,我就找了一个巷子口坐着,身上的伤越来越疼,疼得我痛不欲生,有一个小妹妹也在那坐着,她看了我好久,最终送了我一颗糖。”
“她说,庙里的老和尚跟她说,吃了糖就不会痛了,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消失,她给了我,说:哥哥吃。”
阿赋的眼里缠着泪,无论他怎么掩盖内心的痛苦,都无法逃离回忆的酸涩。
“从小到大,阿爷阿娘在意的都是我的武学成就,没有人在意我开不开心,过得苦不苦。对了,那个小娘子叫福福,福气的福,她没有父母,是洛阳城南,那座破庙里的老和尚将她养大的。”
“福气啊…”他抬眼望着顶上,那层水雾淹没了他的眼眶,“后来,我经常去找福福,带她去玩,她每次都喜欢看别的娘子跳舞,跟着一起模仿着跳。”
“我问她,喜欢跳舞吗?她回答我说:喜欢,我要跳最好的舞,做最好的舞者,跳给哥哥看,给百官看,给圣人看,给万国看,让他们都看看,大岐的气象万千。”
“而后的每一日,我便趁着空闲的时间,来陪她看,陪她练。直到有一天,我要去太原拜师了,临走前,我照旧去看了她,陪她看舞、练舞,我不喜欢离别,在她练舞时,我悄悄给她留下了十枚铜钱和一封信。”
“我在上面写着:等福福把钱花完了,哥哥就回来了。我却没想到一去太原,会是那么的久…”
“后来,等我回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听人说,洛阳城南破庙里的老和尚圆寂了。”
李玄宁好像已经知道了后续,小心翼翼问他:“再后来,你在崔玉开的酒肆里见到了福福,对吗?”
倔强的少年点头,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右手捂住嘴,口中发出低沉的哀嚎,他抱着膝盖,像只受伤了的小兽。
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着:“我见到她了。”他竭力地抑制住哭声,肩膀不断地抽搐,“她的脚腕上,戴着一根绳子,那绳子上系了十枚铜钱。”
“那个跟我说,要成为洛阳最好的舞者的姑娘,彻底被他们,毁了!”
悲伤的抽泣逐渐转为了低沉的呜咽,断断续续,重重打在人的心间上。
“那十枚铜钱,她带了十四年…”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浸透了草席。
“福福,她本该是天空上最璀璨的星星。”他呆呆得望向前方,眼眶发红,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叫人心伤,“是崔玉。”
“他干的那些缺德事,仗着权势,肆意抢人,用那些姑娘的身子,去换取朝中的情报步步高升,他该死。”
“福福毁了,她在那间酒肆里待了八年。”他抹了一把眼泪,笑着望向她们。
“但我不能看着更多姑娘,重蹈覆辙。”
“我对崔玉起了杀心,但一直没有想到办法怎么去杀他。”
“直到今年,有人来找了我,找我合作的那个人叫李思密,他教我用的幻术,杀了崔玉,就是这样了。”
结束了…二人皆沉默不语,她们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竟是这般惨烈。
李玄宁沉了心,崔妙颖红了眼。
站在牢房外的王棱清背对着她们,弓着背,用双手捂着脸。
沉默了许久,李玄宁开口,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后悔吗?”
王棱赋没想一会儿,笑着回答道:“不悔,如果用我的一生,能换取更多和福福一样的姑娘平安快乐,值了。”
李玄宁点头,站起身来,牵起崔妙颖的手:“走吧。”
王棱清听见了李玄宁的声音,颤颤巍巍站起来,没有回头。
“哥!”
王棱赋叫了他一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王家祖训: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弟弟,从来没有忘记。”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见义不为,乃无勇之徒。
坐在蓬草上的人,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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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水河畔边,她们坐在树下,谁都没与对方开口讲话,仿佛都没从刚才的事情里缓过来。
“我随阿爷见过大海,它比洛水更宽更广,能容下万事万物,但我觉得,它唯一容不下的,可能就是人性的贪婪与扭曲。”
崔玉的贪婪,让无数女子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无法想象一个曾经梦想当舞者的女孩,坠入这样的地方,是何等的凄惨…
李玄宁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着她:“天地有的时候如一牢笼,将人困的死死的,世道险恶,但这条路,决定于我们自己。”
若这世间尽是不公,我们便举力寻找道义。
若这世间尽是不平,我们便倾力伸张公理。
“我们生在云端,更要为那些在深渊里的人们拨开阴霾,带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