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如何以?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绳池怀旧》
随行而来的,夔州路的防御使秦焱、江陵府的长史杜能以及利州知府。
他们为避免七月上旬的暴雨,利州知府同主簿李思密,在六月二十九日于利州南渡口高价租下商船,辰时末过利州路嘉陵江西岸的乌龙山巅,顺岷江而行。
于六月三十日晚亥时四刻到夔州,夔州防御使于子时登船,夔州防御使的武官阶位是上轻车都尉,既授实权又享爵位尊崇,地位是众人当中最高的一位。
七月一日晚,船行至江陵府,江陵府长史献江陵散脍八宝于夔州防御使,使兴怀,当晚于船设宴,众人酩酊大醉。
“这是记录在案的全部过程了,剩下的东西,利州知府应该知晓不少。”
他们一路讨论案情,到了案发地点。
“王都统都背下来了,当真厉害。”李玄宁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船停在左江南岸,名府前渡,津头地处南岸,独占古道,形似石梯,从江边架到岸上,道狭陡峭,成天然石蹬,为北岸通南岸的必经之路,故又名南津。
船从西南驶来,停在南津渡口快三日了,周围有江州兵严格把守。
崔妙颖站在围栏前,望着奔腾不息的江水发愣,忽然间问了一个问题:“这份案录,是谁做的?”
“利州知府的侍从做的案录。”
他们三人花了好些时间,将船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所发现。
问题出现在夔州防御使办的宴会上。
问题一:下船之后,参宴者就少了一人,还是李思密这个受害者,凶手还没跑。
问题二:三日未打捞上尸体,尸体应该早已腐败,腐败之气会让尸体上浮,可是长江沿岸派出了大量捞尸人,都没有发现。
伫立在船头,李玄宁偏过头问崔妙颖:“你怎么看?”
崔娘子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不紧不慢道:“我曾听人说过,这长江捞尸人本领高强,但若是两天一夜都没找到,那九成怕是无果了。”
“还有一个说法。”王棱清神色严肃,向她们补充道,“江南的江水河湖多,所以,他们会相信水怪、河神。”
不问苍生问鬼神,一些缠人的水怪,不过是江里头长着的水藻。
王棱清不会平白无故向她们说这些话,看来是有所怀疑。
崔妙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疑虑:“王都统是想说,有人会借着水怪河神之名作案?”
“不错。”王棱清点头,“我在来之前,对这片地带做了些功课,传言江西路的都昌,临鄱阳湖近,有一段水路,经常有船会沉,当地人说年年如此,恐是河神震怒,于是在湖的旁边修了一所庙,过路的人都会去那拜,以求船行路上,可以平安。”
尸体也没有,船上的物品又一切正常,三十余人,凶手藏在其中,只是如今没有线索,找到真凶又是何其难的事情。
三人沉默之间,一名官兵上来,从袖口掏出一枚蜡丸递给王棱清,准备在他耳边说话,被他抬手止住。
“这二位娘子都不是外人,以后有什么事就当面说,不用避嫌。”
“洛阳来的信。”
王棱清道了一声辛苦后,官兵恭敬退下。
蜡丸即是蜡书,将秘密书信揉成小团,外面以蜡封裹,信使可以将其藏在衣服的夹层中,蜡丸传密信,已成了当下常用的手段。
自夏朝少康时期,间谍就层出不穷,告密手段亦是如此。
王棱清看了过后,不由皱眉:“魏国殿下来信,机速房那边派了人去利州绵谷,恐怕与这件事有关。”
又是利州…连机速房都惊动了…
机速房是为应对敌国间谍的最高机构,始于太宗年间。
难道,李思密同间谍的事有关?
李玄宁开口:“还有劳烦王都统做一件事,明日一早,把案发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都带到船上来。”
………………………………………
晚上,房间里点着灯火。
靠近长江,房里头有些湿热,人心燥得慌,李玄宁坐在桌前把玩着茶盏,崔妙颖坐在妆台前梳着头发,两人各自想着心思。
崔妙颖手上的梳子突然被拿走,她抬眼一看,镜中站着的人捧起了她的乌发,轻轻地为她梳着头。
“要是能一直这么闲适就好了。”
上方传来的感叹,让崔妙颖笑了,她转过身,仰起头对李玄宁说:“那你跟我待在一起,时间长了,可是会厌倦的。”
“不会。”李玄宁握住崔娘子的手,绕着椅子,在扶手处坐了下来,“人生能得一知己,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幸事,妙妙,在梦中,你也见过我,对吗?”
崔妙颖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我会想起来的,那些被时间尘封的记忆,还有我们的一切。”
李玄宁脱下外衣,把它轻轻地搭在崔妙颖身上:“夜间寒凉,早些休息。”
静听蝉鸣,透过纱窗,千丝万缕的线条,配着夜间的万籁俱静,她看到,在清冷的月光下,是李玄宁孤独的背影。
她也做过梦,曾梦回兵戈销为的战场,曾见过无可奈何的哀痛,曾亲身感受过无力挽回一切的悲伤。
她觉得自己快要触摸一些真相时,真实的事物出现,又让她忘却了很多东西。
李玄宁,她的小公主。
她梦中的那个岐王殿下。
……………………………………
晨起的时候,下雨了。
千万条细丝飘荡在空中,迷迷蒙蒙的南渡,对面起了薄雾,像铺了一层纱,凉风缓缓而来,冲淡了七月初的闷热。
王棱清带着利州知府同来,衣衫均湿透了。
为了询问的时候方便,李玄宁今日特地换了一身男装,浅灰色的圆领袍,袍子上绣着团纹云和仙鹤,乌发以小冠束起,蹀躞带上挂着一枚墨色的玉佩,她今日要扮演的,是圣人派来密查这件事的官员。
见着二人来了,她吩咐侍从在舱内加了些冰块:“二位不急,旁边是香水行,这雨来的猛了些,若是着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换好衣服后,王棱清向利州知府简单的介绍了她二人:“这位是洛阳来的官员,汝唤其李府君即可。”
“利州知府赵黎恒。”眼前人向她行礼,身子弯到一半却是停住了,“李姓?”
舱内燃着淡淡的白龙涎香味,李玄宁轻品了一口茶:“怎么,看不起李姓?”
那利州知府的脸色确是如此,掩饰不住的讥讽挂在面上:“我那随行的倒霉主簿是随国公一脉的李姓,九姓之中李姓占三,不知府君是哪家的?”
看来,这是看家欺人啊…李玄宁没搭话,暗自扯了扯崔妙颖的袖子。
“崔家,够你的狗眼看了吧。”崔妙颖冷眼丢出一枚令牌在桌上,利州知府连忙上前,俯身端详,韩家遭贬后,崔家取代其地位,成了九家之首。
赵黎恒陪笑:“原来是崔家的娘子来了,方才是下官无礼,看二位如胶似漆,敢问李府君,可是崔娘子的未婚夫婿?”
李玄宁挑眉,舌头被茶水烫得一缩,滚烫的茶水流入咽喉,弄得她差点流泪了。
崔妙颖冷声道:“此次案情乃是崔相叮嘱我亲自办理,你若再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话语一顿,其中的怒气已是外泄不止,“那么,我会让大理寺记载,杀人凶手就是你。”
“下官,知错。”他扑通一跪,整个身子在止不住得颤抖。
“呵。”李玄宁觉得好笑,抬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王棱清,“你站着做什么?快坐。”
三人席地而坐,留利州知府一人跪着。
事发在七月一日到二日之间。
七月一日晚间,利州知府同李思密一道赴宴,二人都喝了酒,晚些时日,见舱外月明星稀,风景大好,遂去了舱外聊的酣畅淋漓,越聊越晚,因着酒效,利州知府先是不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跪着的赵黎恒微微抬起头:“我第一次醒来,正巧看见船上的伙计换帆,我随口问了他们时辰,大概是卯时左右,日出不久,当时李思密还睡着,我也晕晕乎乎的,后来,就又睡了一会。”
他再一次醒来,是戌时三刻,那时候,李思密不见了。
李玄宁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话。
“戌时三刻,我醒来见四下无人,李思密不见了,我当时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出来。”
从日出到黄昏,什么酒,能有如此效果?
赵黎恒回忆道:“他们说那酒后劲足,舱内的几位贵人都是在戌时前后醒的,所以…”他的脸上出现了担忧和疑虑,“我们很有可能,被人下了药。”
照常理来讲,宴席一般只能用温软的黄酒,能让人醉上几乎一天一夜的酒,那便不是酒的问题了。
崔妙颖思量片刻后问他:“七月一日所用之酒是什么酒?”
“似是眉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