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达生》：“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行也。”
“结局，又怎么会好呢…”
魏国公主端着侍从刚刚呈上的一碗梅子汤，用玉勺轻轻搅动着，让里头的冰化开，勺子与碗碰撞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
妖艳的凤眸轻抬，朝眼前人写的东西略微瞥了一眼：“结局写完了？”
“没有结局…”正在写字的人是韩徽，她缓缓将象牙笔放在笔架上，呆滞地看着自己所写的书。
玉门关，就是幽州的滦河关，她是写这本书的先生，对外的笔名叫作“隔在远远乡”。
取自前朝乐天居士的那首《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在写玉门关之前，她还曾写过两本书，一本以儿女视角，讲述父母的感情，一本则是介绍靠漠北那边的风土民情。
两本不同风格的书都深受洛阳百姓喜爱，在出书前，书坊的东家特意找她，让她往书面上写自己的笔名，书便能出售更高的价格。
喜欢她书的，一般称呼她为“远乡先生”。
玉门关的男主是她二哥哥，已经战死在那儿了，女主是她自己，初时顽劣，边关拘束少，比洛阳更有意思，她便佯装去了那儿，她二哥哥未娶妻，她便正好借着未来二嫂嫂这个身份用一用。
救她的河东节度使裴成梁被贬为了庶民，而裴二，是书中的那个女将军…
她到现在，也不知裴二去了哪儿…
四年前滦河关突然生变，直到今日，每当她想起这件事，后背总会不由发凉，午夜梦回，她常常看到二哥哥战死幽州的惨状。
这次去凤州看望父亲，他整个人变得痴傻，花白了头发，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了，韩徽几近绝望，找上了魏国公主，希望她能帮帮她，帮帮韩家。
魏国殿下见她的那天是一个雨夜，蓝雷暗闪，暴雨如注，润湿了每一片土地，也浇灭了韩徽对未来抱有一丝期待的火光。
这夜太黑，无边无际的绝望感，透过雾气，笼罩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捆得紧紧的，不能动弹。
魏国殿下撑着一把油纸伞罩住了她，挡开了倾盆大雨，好似也挡开了那层绝望，她抬头就能看见魏国殿下清冷疏离的眼神，这让韩徽不由自主想起了裴二，裴二当初一箭救她时，也是这个表情。
父亲与兄长含冤，家族凋敝蒙尘，救幽州百姓的人未得好报，每每想到这些，她总会觉得委屈、难受，也正是这些交织的情感，才让她撑到现在。
魏国殿下说她一人力量太小，她便只能借着笔墨的力量，用隐晦的方式诉说这一切不公的遭遇，她希望有人能明白，也希望裴二能看到，她心悦她，也在洛阳的角落里，暗暗鼓励她—活下去。
…………………………
李玄宁没有继续追问王棱清，因为她感觉王棱清不是很了解这些事，大通五年驻守滦河关的韩家军全军覆没，裴成梁派遣的河东地方军为滦河后援军，竟然被治了罪…
朝廷究竟是以什么名义才能治这个罪？
她想起来了…
这个罪记录在案过，它并非只有一条普通的擅调地方军之罪，而是在后面加了一条：聚众谋反未遂罪。
谋反未遂应当是有证据的，并且不止一个证据，节度使属朝廷直派的正三品官员，若犯了这等大罪，需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三司推事一同会审定罪，案档由卷宗记录，是可以查到的。
等此事一了解，她得立马回洛阳查查这事。
“哟…”鱼竿被牵着往下动，水面上荡出一圈圈波纹，王棱清快速提起鱼竿，一条小鱼被鱼线勾着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腾打挺，扑通一声，进了放鱼的木桶里。
王棱清将鱼饵揉成一团，粘在了鱼钩上，鱼竿上扬，鱼线被甩了下去。
“怎么，还在想这事？早知道我就提前把话本拿走了。”
李玄宁眼底尽是深沉，她撑起椅子坐直了，看向水面的红眸染了些许雾气。
“你怎么了？”王棱清见她半天没有答话，便放下鱼竿，转头看了看她，白净的脸上是一道道泪痕。
李玄宁低沉的哽咽声传来：“能将这场战争写得如此惨烈，除非亲身经历，否则是写不出的，这位远乡先生，根本就不是站在一旁看的局外人。”
“韩姐姐同我说，她二哥哥戍守边关，一身的伤，所以她希望未来的二嫂嫂会些医术，能照顾她二哥哥。”
李玄宁闭上眼，双手无力地垂下：“但韩家二哥没有娶妻就战死沙场，这里面的女主，是韩姐姐她自己啊。”
…………………………
等到太阳落山，她才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李玄宁觉着现在全身都使不上力，软乎乎的，像飘在空中的羽毛。
江州府的医官刚好从崔妙颖的房间出来，碰到她行了一礼：“府君。”
李玄宁抿了抿嘴，望着崔妙颖的房门，费力地挺直了身板：“崔娘子怎样？”
“崔娘子昨日受了寒，月事停了，便莫要让她吃生冷、辛辣的东西，某方才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方，这就去给崔娘子配来。”
李玄宁朝他回了一礼：“劳烦了。”
“哎…”她叫住正欲走的医官，“我想问问，该吃什么比较好？”
“这…”医官一愣，抚着胡须思索了一番道，“补气血的荤食，就吃些羊肉、鸡肉，素食便吃些蔬菜即可，以汤、粥类为主较好，也可适当吃些樱桃之类的水果，喝些姜茶，暖暖身子。”
“我知晓了，多谢。”
李玄宁缓解苦闷心情的方法之一，就是做饭，忙着忙着，她就能忘记之前的事情给她带来的不快。
…………………………
晚些时候，崔娘子看着眼前精致的一桌子菜，有些不知所措。
“你？”她望着正布菜的李玄宁，惊诧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嗯…”李玄宁把最后一道菜放好，用帕子擦了擦手，“我这不是看你受寒了，便想着，去给你做些温补的东西吃，毕竟后面我们可是好要待一段时间，你可不要拖后腿。”
前半句她爱听，后半句…她想敲一敲李玄宁的脑袋，看看她是怎么想出这些损人的话…
“哦…”
崔妙颖狡黠一笑，朝她眨了眨眼，一双圆溜溜的双眼满是女儿家的俏皮，“那我不吃了，把我饿死了，就没人拖你后腿了。”
“哎…”李玄宁隐藏的笑意浮现，脸上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宠溺，她无奈道，“我问了医官，你不能吃辛辣的、生冷的，这赣西人餐餐离不开辣，吩咐他们不放辣，他们可能还会习惯些加点花椒、红椒什么的…我是不放心，干脆自己做了。”
崔娘子的耳根一红，心底好像被小动物挠了一下，酥酥痒痒的。
“前菜，核桃枣泥糕。”李玄宁打开碗盖，棕褐色的糕点盛放在眼前，能细细品味其中浓郁的枣香味。
“这是…在枣泥面糊中加入核桃碎，表面撒上一层芝麻，蒸上一刻，口感蓬松，红枣补血，你多吃些。”
崔妙颖用筷子夹了半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前味有些甜，却不腻，中后味是红枣与核桃香味交织，倒是不错，同崔家府里的厨子有得一比了。
“第二道呢？”她含笑着问道。
“酥骨鱼。”李玄宁揭开第二道菜品的食碗，碟碗比方才的大了些，底下还点上了小火，保持鱼汤的温度。
“好香啊。”乳白色的汤汁，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气，崔妙颖问道，“我观这鱼两面金黄，可是事先炸过了？”
“嗯。”李玄宁点头，给她舀了一小碗汤凯，放了两块白嫩的鱼肚子。
“新鲜的小鲫鱼，先腌后煎，至两面焦黄，捞起沥油，冷了后再加入佐料，以橘皮、豆豉等压下鱼残存的腥味，待入味后继续焖煮两柱香即可。”
入口酥脆，鱼肉里爆满的酱汁，崔妙颖觉着口感颇为神奇，被炸过了一番，竟还能吸收汤汁不改口感。
她将汤都喝完了，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唇瓣，似乎在回味鱼汤的余味。
崔娘子有些纠结，她是尝尝下一道菜，还是再喝一碗鱼汤…毕竟这鱼汤鲜美不腻，鱼肉酥嫩，每一道工序的时间都要掌握得刚刚好，崔府可没有能做出这般美食的厨子。
“你快拿过来，我都等不及了。”崔妙颖接过李玄宁手中的竹蒸笼，并没有打开，而是思考了一番，“圆笼玉簪，对否？”
“猜对了。”李玄宁微扬起唇角，轻轻一笑，揭开蒸笼盖，“这道菜重在肉质的选择，必须是肋骨部位，工序就比较简单了。”
“将猪骨洗净，斩成约两寸之长，将少许的花椒、葱叶打碎为细末，与酱油、肉汤、剁茸的豆瓣、醪糟汁混合，搅拌后淋在猪骨上，让其入味，再加入米粉和生菜搅拌均匀，最后在两边放上红薯，则可让蒸好了的排骨带上一丝丝甜味。”
崔娘子不是很喜欢吃猪肉，因为无论怎么做猪肉，好像都有腻味，她细细咬了一口，果不其然，甜中带腻。
李玄宁见崔妙颖只小小吃了一口，便明白了她的想法，她端起碗，用筷子夹了一块小的排骨，品尝些许，皱起了眉头。
崔妙颖以为是自己不喜欢吃让她失望了，连忙解释：“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油多了，怪不得腻人。”
崔娘子后半句话就那么硬生生咽下去了。
“无妨。”李玄宁端着下一道菜给她，“羊肉汤，这道可就更简单了，凉水煮开加羊肉，葱姜压味，少许花椒大火熬上半个时辰，时候到了再加萝卜和盐，等一炷香的时间，加入葱花就成了。”
“方法简单，但是呢，往往能做出味道最淳朴的饭菜。”
李玄宁坐了下来，柔声对她道：“江州府的后厨没什么材料，你现在也有些不能吃，所以我简单做了些，挺一般的，你将就着吃些。”
一般？
崔妙颖起了兴致：“那依你来看，应当怎么做这些食材？”
“待你养养身子，过段时间，我给你做烂蒸羊羔肉、松江鲙、蒸子鹅，外加一份麦心面，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
“就说那烂蒸羊羔肉，浇上杏酪汁，美味无比，取长至四五十日的小羔羊，每斤切作片，粗碗一只，先盛少水，下肉，用碎葱一撮、姜三片，盐一撮，温纸封面碗，干沸上火炙数沸，入酒，醋半盏、酱、干姜末少许，再封碗，慢火养，候软即可。”
李玄宁说的如痴如醉，崔妙颖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崔妙颖撑着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你还会做什么？有不会的吗？”
“不会我可以学，我学东西的能力不错…”李玄宁思考了一下。
“还会做…酒煮蚝、黑切东山羊、玉糁羹，不过我做的最好的是蟹酿橙。”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爱吃糖蟹的原因吧。”
糖蟹吗…崔妙颖隐约记得，梦中的那个人也喜欢吃糖蟹…
她其实看出来，李玄宁自从回来，就一直有心思藏着。
小公主隐藏情绪的本领很好，换了平常人肯定看不出来，但她看出来了，李玄宁给她夹菜时，手在小幅度地抖。
‘是因为那个话本子吗…’
魏国殿下告诉过她，韩徽就是远乡先生，幻音坊一直在暗中保护出售这个话本子的书坊，依李玄宁的聪慧，应该是猜到了。
待秋山和肃事撤走了饭菜，崔妙颖眼里的微笑消失了，转而代替的是心疼。
她上前抱住李玄宁，将她毛茸茸的脑袋揽到自己的怀里，以一种几乎哀求的语气道。
“阿宁，你不要忍着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