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已过旬,三省银账轮流送抵,养心殿案头账本堆得更高。雍正日夜不辍,细细批阅,偶有疑处,便唤张廷玉、鄂尔泰等心腹进殿相商。各部尚书、侍郎、内务府总管轮番呈报,账目上哪怕只差一两银子,雍正都要问得分明。若有人答得慢了半拍,殿内气氛就压得更紧几分。
宗人府近日来递上的折子愈发频繁。王府、贝勒联名请求宽缓赐银新例。雍正看后只是淡淡吩咐:“记名,留案,不必回。”允祥私下为宗室说情,雍正神色未改,只道:“律例已下,无可更改。”
账册越查越细,山东、河南、江南各地新报陆续送到。雍正发现账实不符之处,便即刻命兵部、户部限时再查,必要时更让鄂尔泰、张廷玉单独召见小议。内廷上下人人自危,笔帖式在殿外传折,都比往常更加小心翼翼。
夜深时分,宫灯长明,批折声偶尔断断续续传到偏殿。太监私下低声议论,传说陛下近日连夜查账,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未歇过。外间虽无大朝会,政务却比寻常更紧。宫中气氛低沉,每个人都明白——越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越容不得半点差错。
这样的连日辛劳下,雍正在批折间隙,会想起远方那封未曾再来的书信。他不明白,那信彼端之人,到底只是在劝诫他,还是用洪武大帝的例子暗示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很累,但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累。
二月十五夜,宫城愈发安静。白日里尚有内务府、礼部奔忙的身影,入夜后,连脚步声都小了许多。御道暮色未褪,太和殿一带灯火悄然亮起,衬得深宫寂静如水。内廷自上至下皆在准备明日的大朝会。礼部官员提前对各项仪制再三核对,太监们清点朝服、法器,殿外侍卫巡逻加倍。小太监们传递着低声消息,东六宫的文武百官也都在各自府邸整理衣冠,夜半都难以入眠。
养心殿内,雍正独坐案后,案前银账尚未合拢。宫人轻声进来请安,他只挥手示意退下。静夜里,烛火摇曳,他未再看账本,而是望向窗外的夜色。
案头,远方来信静静安放,他指尖轻触纸页,有些犹豫,却最终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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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二月十五
沈行舟启:
卿来信,朕已阅。
言及游蜀放灯,朕心中颇慰。巴蜀山川奇峻,昔年亦曾有游历之想,然政务繁重,未能如愿。今得卿只言片语,恍若身临其境。卿既为朕点灯,朕亦觉心头多了一分明亮。
查银之事,确如卿言,难尽如人意。世间万事,皆为碎银劳碌,国不可无纪,账不可无实。卿劝慎用峻法,朕自知洪武峻厉之弊,唯愿权衡利弊,不致伤及无辜。此意朕记。
卿近信语气,较往日淡了几分。朕细读之后,心下略有失落。往昔卿偶有直言,朕未以为怪,反觉其近。今读来却觉稍远。卿若有忧、有愁、有未能言明之事,皆可告朕,朕虽为帝,亦愿与卿共担。
人生于世,冷暖自知。孤身坐于高堂,案头信至,心中便不觉寂寞。卿若有见闻美景、凡琐事闲情,亦可随意来书,朕皆愿听之。
夜深宫静,案头尚存卿信,朕偶尔重读,心下得慰。望卿珍重。
是为记。
雍正元年二月十五
御前朱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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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罢信后,雍正凝视纸面许久,眼神逐渐坚定。他亲自封信,投进香炉旁的盒子里,烛火映照下,字迹仿佛也温润起来。
夜更深时,笔帖式低声呈报:“明日丧服既满,朝仪已定,请陛下早膳后移驾太和殿。”雍正点头,语气平静,未见波澜。更鼓三下,京城渐起朦胧晨光。
太和殿朝会,丧服既满
太和门外,百官列队,朝服齐整,无一人敢先出声。钟鼓齐鸣,声震宫墙,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声浪滚滚,肃然厚重。丧服既满,太和殿朝会重启,新政大势自此显现。
雍正步入殿内,神色沉静。开口便点银案:“查账非苛政,正本清源。账目若有虚实,必究其责。”又一一提及宗室、盐政、河务等事,语气虽不重,却无一人敢轻忽。礼部官员宣诏毕,群臣肃立,谁都不敢多看一眼。朝会仅一炷香时分,仪式结束,百官退朝,太和殿外积雪未融,空气中却多了一层说不清的清明与肃穆。
雍正回到养心殿,群臣陆续散去,内廷政务恢复常轨,宫中比之前更加安静。案头,远方的书信静静安放,夜色里仿佛还有一丝温柔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