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发烧,永远饥渴,却又永远餍足。
——《十四行诗》
“……蓓丽……”
威廉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呓语,若不仔细听,几乎都无法确定具体的内容。
但日日夜夜的惦念早让格蕾丝对这个音节极为敏感了,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什么……威廉你说的是……”
她不可置信地猛然贴近威廉,可这一短暂的呓语就如同幻听一般,一语过后就随风不见。
格蕾丝沉默地注视了威廉许久。
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倏然抬眼,对着费利克斯说道:“卢卡斯!”
护卫长擦拭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愕然地抬头,似乎没听清:“格蕾丝小姐?”
“伦敦来的新贵卢卡斯!”
格蕾丝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时之间竟然压过了屋外的风雪,“我知道他的庄园离这里并不远,只要穿过东边的黑松林,再渡过拿度河,走到尽头就是他的私人庄园。”
“现在!立刻派你手下骑术最好、体力最强的人,用最快的马到他的庄园去,现在就去!”说完这句,格蕾丝扭身就站起,不再看费利克斯,走向了门边伫立着。
“可……”费利克斯似乎还想问什么,但威廉的病已经容不得他拖延,他收回了言语,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格蕾丝小姐!我亲自挑人!”说罢,他即刻起身,魁梧的身影带着风冲向门外。
“等等!”格蕾丝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厉声喝道。
费利克斯猛地停住,回头望来。
风雪从敞开的门洞里疯狂涌入,细碎的雪块随风扑打在格蕾丝的脸上,让她全身瞬间陷入了冰冷刺骨之中。
格蕾丝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告诉他,我同意他之前提出的合作。以此为条件,要他立刻、马上,派一支足够的人手,押送至少能支撑十天的粮食,还有最好的医生!天黑之前,医生必须到这里!粮食……最迟明天正午!”
门外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几乎席卷了天地,内外一片洁白。
格蕾丝的声音在风雪里忽大忽小,随着风雪一齐传递到他的耳边:“至于合作的具体内容,稍后我会亲自与他谈。但记住,粮食和医生,是此刻唯一的条件!告诉他,耽误了时间,一切作废!”
费利克斯努力捕捉着风雪带来的信息,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粮食!医生!最快速度!”
他在得到信息之后,高大的身影就瞬间扎入门外翻卷的雪幕中去了。
剩下的护卫合力搬起倒塌的门板,将它斜靠在门框上,暂时地隔绝了部分风雪声,房间内的温度渐渐回暖,但屋内凝滞沉重的空气却并未因此缓和。
护卫们在搬完后木板后就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目光时不时地在昏迷的威廉和伫立在门边的格蕾丝之间来回移动。
没有人言语。
一时之间,整个房间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格蕾丝一直远远注视着屋外没有回头。
她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那扇被风雪刮动震颤不已的门板,眺望着远方的山雪。
门外,是费利克斯急促远去的身影,在一阵奔袭之后,他的影子迅速被狂暴的风雪吞没。
门内,是威廉压抑痛苦的喘息,断断续续的,长长短短的,就像漏气的风箱在竭力地拉扯。
一直望到费利克斯的身影再也消失不见,望到身上开始隐隐发冷,格蕾丝才缓缓地转身。
她缓缓地走到那个残存的粮堆旁。粮袋已经干瘪,里边大部分的麦粒早就一扫而空,只剩下护卫们费心收捡、拾掇的几小堆麦子。数量很少,混杂着泥土,很可怜的样子。
格蕾丝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探入那小堆的麦粒之中。
麦粒的手感很粗糙,但颗粒饱满完整,是精良的上品麦子。
她再抓起一把麦子,看着它们从她的手指缝间沙沙滑落,再重新汇入那少得可怜的谷堆里。
“格蕾丝小姐……”一个年轻的护卫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这点粮食……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格蕾丝的动作停住了。
滑落的麦粒在她的脚下积成一个小山峰。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护卫们疲惫而焦虑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躺在稻草床上脸色发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的兄长身上。
她的眼神由此一点点聚焦,重新变得锐利、冰冷。
她站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从现在起,所有人,包括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外探头看进来的农户母子,“口粮减半。”
“再把剩下的麦粒分成二十份。”
她听见自己说,“每份掺一半锯末。”
瑞娜倒吸一口气:“小姐……那会吃死人的!”
“总比饿死强。”
格蕾丝不再看他们。
她走到角落的水缸边,拿起一个相对干净的陶碗。缸里结了层薄冰,她用碗沿用力砸开冰面,舀起半碗混着冰碴的冷水。然后,她走到威廉躺着的草堆旁,重新跪坐下来。
费利克斯留下的那块破布还搭在威廉滚烫的额头上,已经被烘得半干。
格蕾丝将它取下,浸入冰冷的碗中。刺骨的寒意瞬间透过湿布传到她的指尖。她拧干布片,动作生硬,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用再度冰冷的湿布重新覆盖在威廉的额头上。
昏迷中的威廉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眉头痛苦地紧锁起来。他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那令人不适的冰凉触感。
格蕾丝的手稳稳地按着那块湿布,迫使他无法挣脱。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粗暴。
她的眼睛,低垂着,死死盯着威廉因高烧而异常潮红的脸,盯着他干裂渗血的嘴唇,盯着他颈侧随着痛苦呓语而跳动的脆弱血管。
那眼神极其复杂,像暴风雪来临前的天空,翻涌着最深的恨意,最冰冷的决绝,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压制的……动摇。
“撑住,威廉·埃斯特,我的——威廉哥哥。”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冰冷的气息拂过威廉灼热的皮肤,只有她自己能听清,“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要死,也得死在我需要的时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雪中捞出来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
她维持着这个按压的姿势,久久不曾动弹。
时间在屋外风雪的咆哮声和屋内压抑的呼吸声中缓慢爬行。
每一次拧干布片,再重新浸入刺骨的冰水,都让她的手指冻得发麻,失去知觉。
那冰冷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蔓延,试图冻结她血管里奔涌的、滚烫的恨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当格蕾丝再一次将冰凉的湿布覆上威廉额头时,他滚烫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弓得像只煮熟的虾,每一次咳嗽都耗尽全身力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到最剧烈时,他上身猛地一挺,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粘稠液体毫无征兆地喷溅出来!
“呃啊——!”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星星点点地溅到了格蕾丝的手背上,还有她跪坐的裙裾上。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狰狞。
“少爷!”旁边的护卫失声惊叫,扑了过来。
格蕾丝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
她低头看着手背上那几点迅速变得暗沉黏腻的猩红。那滚烫的触感仿佛火星,燃烧了布料,狠狠卷烫在她的皮肤上,直抵灵魂深处。
碗里冰冷的雪水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瞳孔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恐惧的震颤。
咯血了。
这个认知像一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她刚刚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她试图用冰水冻住的那些汹涌的东西——恨意、算计、冷酷的决心。可在这一口刺目的鲜血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
她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味涌入肺腑,激得她浑身一颤。
再睁开眼时,所有外泄的情绪已被强行压回眼底最深处,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迅速用那块沾血的湿布擦掉威廉唇边的血沫,动作依旧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只是擦拭的力道似乎比刚才重了几分,仿佛要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一并抹去。
“拿干净的水来。”
她的声音冷硬如初,听不出丝毫波澜。
护卫慌忙递上另一碗水。格蕾丝接过,将沾血的布扔进角落的灰堆,重新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浸湿、拧干,再次覆盖在威廉的额头上。
她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稳定,甚至更加专注。只是那只沾了血的手,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正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