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是爱的表现,但它是扭曲的爱。
——《伦理学》
还不等威廉想出一个法子,让亲爱的、可爱的格蕾丝妹妹理一理他的时候,他就见着有一列车队从远方的小山丘上缓缓地下来了。
那个车队走得极慢,马吃力地驮着车队前行,车轮吃雪很深,走过的时候,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痕迹。
车辆向前绵延着,前车的车辙和后车的车辙相重叠,深深浅浅地凿开了白雪覆盖的地面,露出山丘黑土的本色来。
车队中为首的是一辆颇为气派的四轮马车,车罩呈深红色,车身是亮黑色,对比鲜明的色彩使得这辆车在满地满眼的雪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车沿的四角还挂着精致的铜制小灯,随着车辆的稳步前行而微微晃动着。
这样的马车,即便是在白天,也透露出与灾后浓云惨淡的小村庄格格不入的奢侈气息。
后排紧跟的是几辆双轮马车和几柄粗制的手拉木板车,车中满满当当的,同样吃雪很深。拉车的马每迈一步都伴随着筋肉的颤抖和深重喘息,马鼻子里蒲扇出浓重的白色水汽,后边拉车的奴仆更是如此。
随着车辆的接近,车辆叮叮当当、吱呀吱呀的声音就更清晰了,也让人瞧清了车上之物,是满满当当的粮食,皆用油布遮盖着呢。
威廉看着远道而来的马车隐有欢欣之色,他以为前来的是遵守约定的犹太商人莱文,但很显然,结果让他失望了,或者说是惊讶了。
马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一位穿着笔挺深色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管家。
他的举止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克制优雅。在一下车后,他就迅速地用目光扫过周围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灾民,逡巡一轮,并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格蕾丝的身上。
管家目光一垂,将手套一摘,迈着精准的步伐来到了格蕾丝的面前,直接无视了站在她身边的威廉,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恭敬态度率先向格蕾丝深深地躬身行礼,用平稳清晰的声音向她传达卢卡斯的回信:“尊敬的格蕾丝小姐,日安。鄙人奉卢卡斯大人之命,押送物资前来,并向您复命。”
格蕾丝的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威廉则被晾在一旁,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突兀的闯入者,被排除在他们的对话之外。
他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掀起了波澜。
卢卡斯?那个母亲交待要结交的伦敦来的新贵?妹妹什么时候和他有了联系?他又因何种原因出手相助?况且这管家对待格蕾丝的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已经远超对待一位普通贵族小姐的礼节了。
管家微微弯下腰身,以表示他诚挚的歉意:“卢卡斯大人深感遗憾,尽管他竭尽全力多方筹措,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要筹集到足以维持这众多受灾农户十日所需的粮食,实在力有未逮。暴雪封路,许多仓库无法开启,路途更是艰险难行。大人为此深感不安,特命我向您表达他最诚挚的歉意,并恳求您的谅解。”说完后他微微低头,将姿态放得更低了些。
不待威廉思考卢卡斯的动机,管家的话语让他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粮食不够?这可不是好消息。虽然管家说得情真意切,理由也看似充分,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卢卡斯的领地富庶,人脉广泛,在这样危急的时刻,真的连十天的应急粮都凑不齐吗?还是说……他有所保留?
威廉深深皱起了眉,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格蕾丝,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但格蕾丝只是专注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紧接着,管家的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完成任务的轻松:“不过,关于小姐您特别强调的医生和药品,卢卡斯大人则是不遗余力。他慷慨地将他别庄上两位最得力的家庭医生一并派遣了过来。”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后面一辆马车,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两位穿着体面、提着沉重医药箱的中年男子正谨慎地观察着环境,“并且随车运送来了相当充足的药品,包括治疗冻伤、风寒和预防疫病的各类药物。大人希望这些能稍稍弥补在粮食上的欠缺,为灾民们解除病痛之苦。”
威廉看着那两位医生和车上卸下的几个大药箱,心中的疑虑稍微被冲淡了一些。
药品和医生确实也是当下急需的,卢卡斯这一点上做得无可指摘,至少解决了一个燃眉之急。
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甚至对卢卡斯产生了一丝丝的好感,以为他也是一个体恤民生、主动承担责任的贵族。
然而,管家接下来的话,就像一颗石头掷入了水中,直接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眼见着正事交代完了,管家也卸下了脸上严肃的神情。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将声音压低了一些,侧着身小声地对格蕾丝道:“另外,卢卡斯大人还特别嘱咐我转告您:关于您们之间的约定,他感到非常高兴您能应允。待此间事了,若天气转好,道路通畅,他热切地期盼着能有机会,邀请您一同骑马出游,领略雪后初晴的风光。”
“约定?骑马出游?”
威廉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猛地转头看向格蕾丝,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可爱的妹妹和卢卡斯之间,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仅有了联系,竟然还有了某种“约定”?
是什么样的约定,能让卢卡斯如此兴师动众地送来这些物资?又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卢卡斯以如此亲密的口吻邀请她骑马出游?
威廉感受到一股陌生的、灼热的情绪瞬间堵在胸口,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是愤怒?是忧虑?还是……一种领地受到侵犯的强烈不适?
他强压下了这种情绪,认定自己的愤懑是可爱的妹妹遭人觊觎的缘故。
他无法理解格蕾丝为何会私下与卢卡斯达成交易,更无法接受那个“骑马出游”的邀请所暗示的亲昵。
他的妹妹,那个在他羽翼下成长、需要他教导和保护的格蕾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独立,甚至……超脱了他的认知和掌控?
或许他从未清晰地认识过她呢?
可格蕾丝滚烫的眼泪,她的脆弱,她的坚韧,她的可爱,她的顽皮,她的古灵精怪……
一种莫名的焦躁和隐隐的恼怒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他下意识地将这种强烈的情绪归结为兄长对妹妹的过度保护欲,以及对那些可能觊觎妹妹的“外人”的本能排斥。
至于心底更深层、更模糊的那一丝刺痛感,被他迅速而坚决地压了下去,不敢深究。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面一辆双轮马车上敏捷地跳了下来,是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兴奋和激动。他甚至有些得意忘形了,根本就没注意到旁边脸色变幻莫测的威廉,径直大步流星地走到格蕾丝面前,声音洪亮地复命:
“格蕾丝小姐!幸不辱命!卢卡斯大人的车队终于到了!路上真是险象环生啊,好几处积雪都快没到马肚子了,要不是卢卡斯大人派来的向导经验丰富,还有这些强健的马匹,我们可能真要困在半路了!”
费利克斯语气里充满了对卢卡斯的感激和对格蕾丝的敬佩,“小姐,您真是太有办法了!我出发时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没想到您居然真的说动了卢卡斯大人!这下好了,医生和药都来了,大家有救了!”
他搓着手,脸上洋溢着的是纯粹的喜悦,仿佛格蕾丝才是他效忠的核心。
而费利克斯这近乎邀功般的汇报,更像一瓢滚油浇在了威廉心头那簇无名火上。
他忠诚的侍卫长,居然还没看明白卢卡斯对格蕾丝的觊觎,还帮助他来讨好妹妹,真是愚钝不可及。
迟早有一天要把这笨拙的侍卫长给换掉,妹妹都要被人家拐跑了,他还在帮别人数钱!威廉心中愤愤地想。
他此时已经完全忽略了,其实卢卡斯作为一个联姻对象,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他的另外两个妹妹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这位新式贵族,更不要说出身低于她们俩的格蕾丝了。且若卢卡斯和格蕾丝真的能够联姻,其间给埃斯特家族又会带来多么大的利益呢。
而格蕾丝像是终于察觉到了身边兄长那过于沉默而紧绷的存在感。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威廉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庞。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但里面似乎多了一层威廉读不懂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没有回应费利克斯的兴奋,也没有对威廉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对管家和费利克斯吩咐道:“辛苦了。医生和药品立刻安排,找一处干净暖和的屋子作为临时的诊疗所。”
“费利克斯,你协助管家先生,组织人手把物资卸下来,药品优先,粮食单独存放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