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结束后的那一周,校园恢复了往常的节奏。谢炎几乎每天都在忙着处理毕业材料、打包行李、办理离校手续,宿舍的柜子逐渐清空,连平时堆放舞鞋的角落也一尘不染,仿佛所有的生活痕迹都被悄悄抹去。而梁夏这边也没轻松多少。她在为最后一门选修课复习,同时修改申请材料,准备投递第一批国外研究生项目,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连食堂都懒得去。
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偶尔更新,大多是“今天又去了档案馆”“刚写完推荐信模板,头要炸了”之类的流水句,没有谁提起“送别”两个字,像是默契地选择了忽略它的存在。
梁夏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也许是下意识地逃避,仿佛只要不明确说出“再见”,分别就不会真正发生。离校只是搬家,离开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哪怕这个“地方”远到两个城市、两个国家,甚至两个时区,似乎也可以用一句“还在地球上”轻描淡写地掩过去。
那天晚上,谢炎终于发来一条消息。
【Summer,我明天离校,晚上陪我走走?】
梁夏盯着手机看了几秒,指尖微微一滞。她想起自己某次和谢炎夜跑后聊起的一套“离别理论”:和想再见的人说离别,一定要边走边说。如果站着不动地说,那离别就是个固定不变、令人难过的事实。但如果边走边说,那离别就变成了一种流动的情绪,它可能是转瞬即逝的,也可能是向重逢延伸的。
见面后谢炎竟还记得这番话,一脸认真地说:“那我们今天得走得快一点、远一点。说不定走得够久,离别就被稀释掉了。”
梁夏被她逗笑,点点头:“那我们就试试看。”
于是两人从操场起点开始,几乎是用竞走的速度刷了一圈半。风从耳边吹过,脚步踩在塑胶跑道上发出节奏分明的声响,连呼吸都带了点笑意。
“我不行了,再走下去我要热死了!”梁夏停下来喘气,“这已经不是离别,这是训练体能。”
谢炎也停下来,笑着倚在操场边的栏杆上。她侧头看向远处的看台,那一排排座椅还留着毕业晚会上的投影灯架,些许残留的胶带在夜色中隐隐发亮。
“Summer,”她忽然问,“你大学,有遗憾吗?”
梁夏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大学还没过完呢,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不过……认真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遗憾。”
她说着,语气轻快,却并非敷衍。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四年的点点滴滴:认识谢炎,成绩一直稳定,交了几个朋友好,英语六级顺利通过,出国留学的计划也一步步在推进。生活不总是风平浪静,但她大抵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每一个选择都有它的落点。
“那你呢?”她反问。
谢炎安静了一下,才慢慢开口:“我啊……可能有点多。”
声音不大,却明显比刚才低了几个音调,像是隔着风说出来的。
“遗憾自己有时候不够勇敢。有些想说的话没说出口,有些人……其实很想珍惜,却始终没能真正表达。”她顿了顿,又像怕梁夏听得太认真似的,自嘲地笑了笑。
“哟,女神居然也会暗恋?”梁夏故意装作惊讶地抬高语调,抬手轻轻碰了碰谢炎的肩,“那得是天神级别的人物才配得上你吧?”
谢炎没急着回答,只是看着她笑了笑,没否认,也没继续解释。
梁夏一时兴起,继续打趣:“都已经快毕业了,还留着遗憾干嘛?要不我陪你去现场表白?反正我灯牌都举过了,观舞指导转行当表白助攻,压力不大!”
谢炎摇了摇头,眼神落在她身上,像是认真在看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场景。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弯了弯眼角,眼底有笑,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
“你说得没错,”她轻声说,“这样就挺好。”
“别啊你这态度也太怂了。”梁夏继续嘴贫,“看看那些男生,一个个跑女生宿舍楼下唱歌摆蜡烛,土味的要命,我们也该让他们尝尝这种尴尬的脚趾扣地的滋味。”
“你确定他们会尴尬?”谢炎忍俊不禁,“他们巴不得自己是被告白的那个。你要是在宿舍楼下唱歌表白,全楼男生肯定一窝蜂围观,录视频的、喊口号的、转校墙的,第二天你都能登热搜。”
“也对哦,”梁夏若有所思,“那更不能让他们得逞。”
她说着忽然歪过头,目光带着一点狡黠的笑意:“所以呢?你到底喜欢的人是谁啊,快说出来,不要调我的胃口啦。”
谢炎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一本正经地看着她,突然笑出声来,语调轻快却又清晰:“是你。”
梁夏怔了一下,脑子像是突然短路,下一秒便笑着挥手跑开:“哎哟喂,女神你别开我玩笑啦,不怕我当真啊哈哈哈!”
她笑得很响,声音落在夏夜的空气里,有点飘,也有点慌。
但她自己知道,她跑开的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掩饰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那种无法预判、也难以克制的反应,就像突如其来的骤雨,毫无防备地砸在心头。
她知道谢炎可能只是调侃,只是临别前的轻松化解。但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敢回头去确认那句“是你”到底是不是带着一丝真心。她怕自己一看清了那份真意,就再也无法退回朋友的轨道。
而她心里那个一直被安静藏起的声音,在这一刻终于被放大了一点点:
——如果不是玩笑呢?
——如果她错过的,不只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人呢?
她一边跑,一边试图把这份不确定藏回心底。可耳边的风太轻,操场太静,连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跑,直到谢炎喊她回去,她才慢慢停下脚步,假装风大,抬手擦了擦眼角——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有点热,有点潮。
她们没有再提起那句话,但那一晚的风,那句轻轻说出口的“是你”,就像被风压进了时间的缝隙里,会一直留在她的记忆深处,不断泛起波澜。
她们慢慢走到谢炎租住的公寓楼下,街边昏黄的路灯洒在脚边,投出一前一后的两道影子。空气里带着雨后植物的潮湿气味,蝉鸣偶尔从树荫深处传来,夏天仿佛还不愿离去。
两人都没有说话,脚步拖得很慢,像是在为分别拖延最后的倒计时。
梁夏心里其实早已堆满话语,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她不敢贸然开口,生怕一开口,情绪就会像失控的洪水一样冲垮她刻意维持的冷静。
最终,是谢炎轻声打破了沉默。
“大学四年里,我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风:“希望你申请顺利,我会很想你……你不要忘了我。”
说完这句话,她抬起头看了梁夏一眼,又低下头,轻轻伸手,环住了梁夏的肩膀。
那是一个缓慢而温柔的拥抱,没有用力,却足够让人动容。梁夏愣了一下,鼻尖发酸,眼眶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回过神来,轻轻靠近过去,顺势靠了靠谢炎的额头,像回应,也像道别,哑声说:“我也会很想你,很想你。”
原本只是想表达一个体面的告别,却没想到,这句“很想你”出口的一瞬,她竟觉得像是某种秘密终于脱口而出。情绪被毫无预兆地掀开,她差点就说了那些藏了太久的话,说她其实从来没想过放下,说她喜欢谢炎,早在她第一次坐在练舞室角落里看她跳舞时就开始了。
可她还是忍住了。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再无法收回。因为她不确定谢炎是否愿意听见。
谢炎松开她时,似乎迟疑了片刻,接着轻轻地在梁夏的脸颊落下一个吻,温柔得像风掠过湖面。
“我知道。”
这三个字里藏着什么,梁夏一时无法分辨。但她没追问。她知道这就是谢炎方式的告别——不留余地,却也不彻底断裂。
谢炎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说:“回去吧,早点休息。”转身走进了楼道,没再回头。
梁夏站在原地,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突然安静下来。她原以为自己会哭,会情绪崩溃,但最后只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原来真正的离别,是这么安静的事情。
整个暑假,她一边准备留学材料,一边强迫自己从那晚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但离别真正的“后劲”,却在九月开学后才缓缓涌上来,让人措手不及。
成为大四学生的那一天,她终于意识到谢炎已经不在校园的事实。在那些原本再寻常不过的场景里——食堂角落、操场跑道、活动楼外的那棵槐树前,她总会不自觉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偶尔打开人人网,她还是会点进谢炎的主页。那个头像,停留在毕业晚会合影的那一刻,下面那句“再见啦”像是一道被锁死的门,再也没有更新。
她想留言,又反复删掉。她想点个赞,又怕被对方看见。
有几次,她从图书馆回来,特意绕到活动楼后门,想看舞团还在不在排练。有一次,有个小学妹看到她,还笑着喊:“观舞教练回访啦?”
她只能苦笑着挥手,说:“我毕业啦,只是路过。”
那天晚上,她坐在操场看台上,一边听着隔壁跑道传来的脚步声,一边翻着谢炎以前发过的状态。灯光把草地映得发亮,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明明还亮着,却找不到同伴。
谢炎偶尔会发消息给她,说新工作压力大,也分享新城市的小吃和地铁站的艺术展。每次消息里都还会附上一句:“你那边怎么样?准备顺利吗?”
但时间渐渐拉开距离,工作忙碌、时差错位、情绪疲惫……聊天总是草草收尾。她不敢发太多,也怕自己表现出太多在意。慢慢地,她们的对话只剩下节假日的“最近还好吗”。
她没怪谢炎。只是有时候躺在床上,有时她也会想,如果那晚她没避开那个话题,是不是后来会不太一样。
整个大四上学期,她像是在用一半的理智去处理申请、签证、文书材料,另一半情绪则被留在了那年夏天的夜色里。直到她真的拿到录取通知书,订好机票,收拾行李,坐上离开城市的那趟高铁时,她才终于意识到——那天谢炎说“我会想你”的语气,和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完全一样的。
那是一种无法继续、却也放不下的情绪。
在她点开手机相册,翻到毕业晚会上那张合照时,她突然明白了——他们的故事并不需要多热烈的句点。
因为“近来可好”这四个字,就已经是所有的未竟情绪里,最温柔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