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节不知自己几时睡过去的,这一觉睡得也很香甜。以至于睁开眼时,她反应一阵才觉不妙。
轻微休克时应尽量保持清醒,可能是因为见到狄秋太过放松,才这样大意。然而待视线清明,她又忍不住惊叫一声。这不是医院病房,而是辆行进中的列车。
窗外透进阳光,映得车厢内半明半暗,也将韩静节正坐着的蓝色座椅晒得暖暖的。环顾四周,眼前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事实。韩静节错愕一瞬,出声道:“我要死了?”
她忘记几时看到的信息,说是人的大脑会自动编出些场景,所以有的人见到天堂神使来接引,有的人看见剧场里演走马灯,她看到的大概就是火车。
狄秋当年遭遇枪击,一度也被下了病危通知。多年以后,他对韩静节讲起那时的梦,他登上一辆行驶的火车,见到逝去的家人。韩静节实在很喜欢这个梦,此时挪用来也不算离谱。
不过她并非车上唯一的乘客。有人就坐在对面,闻言倾身探向她,面容逐渐清晰。看清对方的样貌后,她愣了几秒,随即苦笑道:“我没想到会搞成这样,但连幻觉都来,看来不太乐观。”
虽然情况不妙,但韩静节并没有太慌张。车外是片赤色滩涂,绵延无际,接着更远处一线蓝色,不知是海还是天。来不及感叹这壮观景象,她转头望向这趟旅程的同行者:“你和照片里一个样,爸爸。”
她当然认得自己的父亲。只是他死得太仓促,最后几年没留下什么影像,搞得韩静节印象中都是他盛年的样子,此时她甚至能凭衣服认出父亲来自哪张照片。
他穿了件大衣,能够抵御北方的冬天,在香港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他也太年轻,因为她想不出父亲如果活到今日会长成什么样子。
然而父亲像是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咋就是你照着照片想的呢?就不能是我见姑娘,想拾掇利索点儿吗?”
他的声音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带着浓重乡音。韩静节压制不住微笑,但也无意与自己辩论,索性轻咳一声,问了句不相干的闲话:“那我妈呢?”
以前听好友罗奕说,在家同老窦无话可说,偶尔打电话回去遇上父亲接电话,两人往往都是沉默,最后以“我妈呢”作为转场。韩静节作为旁听者觉得有趣,毕竟她自己没有这种经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同样的境况真就在她身上开演。
父亲好像并没有在意,只是夸张地拍了下腿:“你妈不愿意看你受罪,派我当代表来看看呗!再说了,有些话你好像就非得跟我唠不可?”
他这话来得突然,一时叫韩静节转不过弯来。无论是臆想还是幻觉,说到底都是她一人的独角戏。她不知有什么话是只能同父亲讲的,沉默片刻,决定先澄清一个关键问题:“我不会死的。”
韩勇皱眉:“整天说什么死来死去的,晦气不晦气?你就搁那儿做个手术,打上麻药睡一觉,做个梦的事儿!”
这话也很合理,韩静节想,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可能她还好端端躺在医院里,这只是麻醉时的一个梦,取材自现实而已。就比如她认出这辆车是广九线上前年才来的春光号,平时她来往深圳时总坐这辆。
还有些奇怪的小事也一并印在脑中,譬如此时,父亲敲了敲车窗,吹了声口哨:“这辆车还是长春客车厂产的呢,我当年差点就要去那边工作。”
他留在八四年,不该认识这辆家乡工厂新产的火车。只有侥幸活到今日,且有闲心探得火车产地的人才会知道这种小事。而眼下幸存者望向幻影,忍不住试探着碰了一下父亲的手。
体温是如此真实,触感也不似作假。父亲牵住她,叹息一声:“你这孩子,咋就不信我是真的?”
这是个好问题。韩静节思索片刻,认真答:“可能因为我一直都好想见你,所以我不想在这里,以这种方式。”
的确有些事萦绕在心,被韩静节锁在那里许多年。这些事对她而言谈不上困扰,因为她大概能够猜到当事人的回应。只是逝者已矣,她永远不会有确切答案,也不愿代为给出答案。
如果这趟车真的通向死亡,韩静节纵然有万般不甘,也会为这短暂重逢开心。但如果这只是身体虚弱时的生理反应,那这种这种安慰剂她情愿不要。
他们就这样诡异的僵持了一段时间,末了父亲先败下阵来:“甭管我是真是假,你现在都回不去,索性唠唠呗。这么久没见了,有啥想和我说的吗?”
如果真有机会可以与父亲通话,韩静节当然有许多想说的。可惜她笃定这是死神不入流的伎俩,交代真心等于暴露软弱,而软弱等于走向危险。
可今天这场对话似乎避无可避,所以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将问题抛给对方:“我和你想的一样吗?”
“你这眉眼随你妈,脸型倒有点儿像你奶。就是没想到你能蹿这么高,真好。”父亲细细打量过她,微笑道:“那我和你想的一样吗?”
韩静节叹了口气:“老实讲,我一直不去想你是什么样的。幻象都会失真,我听过你好多事,见过你的相,那个才是真正的你。”
父亲哼笑一声:“这倒是,火车就算顺着一条道跑,碰着弯儿也得拐。留在身后的都是真的,但只要往前走,人就得变,这事儿谁也拦不住。”
他坐得更端正些,望着韩静节的眼,认真道:“所以说,你张叔骗了你干爸,小蓝骗了你,你想弄死小陈,这都是真的。他们救了你,你救了他们,关系铁,这也是真的。至于以后咋样,谁也说不准。”
熟悉的名字换了称谓,听上去有些陌生。韩静节深深吸了口气:“我不太担心他们,反正都活下来了,以后慢慢算呗。”
父亲耸了耸肩:“狄先生是个念旧情的人,你也是。以后真要处不来就拉倒,也别为了恨而恨。”
宽恕或憎恨此刻都太沉重,韩静节处理不来。她看向父亲,忍不住说出疑惑:“我只是想不通他们为何要瞒住,这么多年都不开声?”
“还能因为啥,害怕呗,怕一说出来就没法处了。再一个可能是觉得你们现在过得挺好,真讲了反倒添堵。人和人想法差老远了,乖乖。谁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拿自己的活法去套别人,你不会这样吗?”
话头突然对向她,多少令人有些猝不及防。韩静节来不及困惑,就听父亲问:“你怕我埋怨你,觉得你没有帮我们报仇吗?”
韩静节摇头:“现在我的确杀不到洪文刚,但他迟早都要倒在我手上。”
“那你怕我埋怨你,说你不该杀人吗?”
韩静节又摇头:“妈妈也会这么做的。她阻我,只是怕我出事。但我盘算过才动手,不会搭上我自己条命。况且放过他们,我永远不会心安。”
“是的,你做得很好。”父亲含笑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那你为什么还会难过?”
这不是谈心的好时机,韩静节望向窗外,在一蓬蓬的赭红色中试图找出点现实的影子。然而眼前景物没有一丝破绽,就连玻璃上的倒影都栩栩如生,映出年轻的她,与同样年轻的父亲。
“也说不上难过,因为现在已经很好了。”韩静节呼出一口气,化作一声轻轻的慨叹:“就是有时候想,好像回不到无事发生一样。”
大快人心的复仇不论筹划多久,落在仇人死去的结局时都很快。但剩下的活人不能像童话故事,用一句“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轻易概括。
深圳与香港就隔了一道海湾,探亲亦很轻松。可有些东西始终横亘在中间,比如多年来无论狄秋与韩静节怎样邀请,她的家人都保持着礼貌的边界,不会踏足他们的生活。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痛苦,就像韩静节改不掉的白话口癖一样,只是一南一北两种生活的悬殊差异,注定无法改变。多数时候,这点隔阂被韩静节当成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以与家人调侃。只是偶尔,她坐在广九列车上会有些迷茫。
这种迷茫更像是遗憾,在尽力而为终于换回个还不错的结局之后,人们依旧为离去而遗憾。
在仇恨的路上,韩静节比狄秋晚行许多年,但报仇之后的路却领先他太多。过去几日她始终不敢去想,陈洛军死后,阿爸是否也会同她一样。如果说她的遗憾只是偶尔闪过,那对阿爸来说,那会不会是很大的一处空洞?
爱本身就是无法调和的悖论,逝者希望生者活得轻松,而生者因为同样的情感希望担得更多。她不知道答案,此刻本能地向面前的父亲求助,希望他能从另一方给出解答。
然而父亲没有回应这困扰,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反问道:“我那时候就该想到是那姓陈的干的,证据都摆那儿了。可我就是没往那边想,你会怪我不?”
韩静节睁大眼:“怎么会……”
她诧异于这个问题,险些跳起来否认。然而父亲笑着拉住她,先一步开口:“虽然我也是个死人,但跟狄先生他家里人又不太一样,原谅也好、放下也好,这话我没资格替人家说。”
“但我死之前,心情估摸着跟狄先生差不多。我怨我自己,也怕你怨我,毕竟是我没护住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等你见着他,也把这答案带给他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上去竟有些欣慰。火车规律的躁响中,他话音软下来:“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想法都挺传统的。照理说能跟你妈在一起,我就该知足了。可后来有了你,我又觉得这才真叫圆满。”
他看着韩静节,不自觉扬起笑来:“要是早知道以后是这么个事儿,我俩肯定把你看牢了。可要是这事儿躲不过,命里就该走这一遭,那就算让我们再选一百回、一千回,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来当我们的孩子。”
他摸到几滴很沉的泪,以及很轻的笑。在他叹气之前,先接住了女儿的拥抱。
“我过得很好,爸爸。”韩静节轻声道。她被父亲紧紧环住,一时不知是自己忽然变得很小,还是他忽然变得高大。如果所有对话都是她内心自白,那她希望起码这句真的能讲给逝者。
而父亲凑在她耳边,回了一了句悄悄话。声音很低,但她听懂了。
她并不忌讳死亡,也有信心今日不会被轻易带走,于是她立下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
她有许多论据,然而父亲没有问,只是安下心来,笑着又说了句什么。
这次她没有听清。
……
狄秋看见韩静节张开嘴,似乎说了什么。
他已经贴在窗前,然而隔着一道玻璃,一切声响都被阻断。但韩静节看上去睡得很沉,令人疑心方才所见只是他的幻觉。
医生就站在他身边,报来一串复杂的医学术语。这些词汇足够解释韩静节为何不久之前还能与他说话,转瞬就被推入ICU,却不能让狄秋理解她为何要受这种苦。
“她血压不太好……上了药能够撑一时,但要尽快,狄生。”像是看出狄秋心神不定,医生没有多说。头上挂的钟表一秒一秒地走,吊起“尽快”两字,悬在狄秋头上。
血。说来说去,又绕回到这个字。他已经翻查过香港所有的医院,不太干净的也都问过,可惜没有同血型的人入档。而韩静节加入的互助会来自五湖四海,狄秋记得最近的是在广州,老黎早就打过电话去,对方很乐意配合,此时已经在路上。
“广州那个女仔马上就到。她话她认识静仔,以前一齐帮个小朋友献过血……她话自己捱得住,抽八百都不是事。”阿金走到身旁,带来最新消息。
他听上去很有希望,毕竟医生说过,一升血就能暂时保住韩静节的命。这是最简单的加减法,她自己存了四百,那剩下八百救她一命绰绰有余。
然而狄秋只是看了他一眼,有些过于冷漠。
有些事并非心意可以改变,不然狄秋早就将自己的血换给韩静节。四百毫升是安全界限,善念不可更改,医院也不会多抽。
其实如果狄秋想的话,他可以按毫升标注价格,给出一个令人难以拒绝的价码。甚至不必开价,以他的势力,足以悄无声息地做成许多事。可惜他不能突破,每个人都有底线,而韩静节的底线就是那道精准的血线。
“她不要变成那种人。”狄秋道,像是告诫阿金不要擅作主张,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好在还有些事是钱可以摆平的。阿金短促地吸了口气,干脆道:“福州的那两兄弟也联系好了,他们会搭飞机来,估计现在已经在路上。这边我们打好招呼了,会直接放行。”
狄秋抬起头,看着那高悬的时钟,不知要如何出价才能从神灵手上买来几秒。一天之内,他想过太多次生与死。他以为自己能够看淡,如今才知,这份对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