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过十点，来医院的人越来越多了，吴非这次紧盯着儿子，生怕一不留神，他又像上次那样找不见人。

取完药，她拉起儿子的手往外走，即将跨过门口，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她猛地回头，足足确认了三秒，出声叫道:“孙宇林！”

那人先是顿住，而后慢慢转过身，右手插在裤兜里，面色沉沉。

“哎呀！真的是你啊！这也太巧了！”吴非满脸惊喜，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雀跃的味道:“你在那个地方干了有一个多月了吧，怎么样，还习惯不？工作一切顺利吧？当时我们应该留个联系方式，有空出来聚聚，那会儿都忙忘了……”

孙宇林面无表情。这个之前一起参加面试的女人一下提到联系方式，一下跳到孩子发烧看病，一下子又邀请她上哪里做客，叽里呱啦个没完，跟初次见面的情景如出一辙。怎么能有人啰嗦得和村口广播喇叭不分伯仲。

“诶，今天不是星期天嘛，你是看病呢，还是来看人啊？”

“看人。”

“来看朋友还是家人呀？”

“家人。”

“那你——”

“没事的话，我们改天再聊。”她低头瞥了一眼吴非身旁的小男孩，母子俩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不知道性格是不是也一脉相承，尽喜欢给人添麻烦。

吴非看起来有些低落，但还是笑着说:“祝你家人早日康复，有空记得来我们店里做客呀，我给你打折。”

“好的，再见。”什么做不做客，她哪有那么闲。

看着那对母子走出医院大门，她从裤兜摸出手机，到角落给妹妹发了一条信息。很快，对面回复了一句OK。

那件事考虑了一个星期，到现在为止也没能下定决心，选择做还是不做，还是另寻出路。化疗已经进行了有段时间，之后还要做手术，开弓没有回头箭，治疗是决不能停下来。可要怎么办，怎么才能在保全妹妹的同时，不伤害到明澹。或许，她该来医院问问了。

妹妹下来了。入秋后，女孩换上了淡蓝色针织帽，一身白色卫衣，卡其色的休闲长裤，脚上穿的是去年自己给她买的红色帆布鞋。

孙虹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眼睛往四处看了看，似乎是在找另一个人。

她没有让曹仪方一起来，今天的谈话她不想让第三个人听到。因此，当妹妹问起她小方姐怎么没来，孙宇林说，小方今天临时加班，来不了。

喔，这样嘛。妹妹笑着，没有任何怀疑，揽住了她的胳膊向她撒娇，问她这段时间有没好好吃饭，去了哪些地方，这次为什么没带甜点过来。她们按以往的习惯走去花园，找了张长椅坐下，随意地聊聊天。

姐姐比往常要沉默。聊了没两句，孙虹立刻就察觉到了这点。“姐，工作还顺利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顺利，一切顺利。”孙宇林勉力微笑，“你不用操心这些，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

“是钱不够吗？”

“怎么会，肯定够。”

“那是因为什么？”

“什么因为什么？”

“你有心事。”孙虹说，“可以的话跟我讲讲吧，虽然我帮不到什么忙，但起码，把烦恼说出来压力会减轻一点。”

她听着妹妹的声音，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楚，吸了吸鼻子，竭力忍住眼眶的热意。“你还记得，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女孩么？”

“那个要你做私人导游的女孩？她怎么了？”

“她……她有一个姐姐，是同父异母的姐姐。”

“同父异母？她们家是重组家庭？”

“差不多吧，她姐姐的母亲很早以前也去世了，她们家里现在只有父亲，还有她们两姐妹。”她尽量避开关键信息，把这件事当故事一样讲给妹妹听。“她是十二岁来到了现在这个家庭，她姐姐比她大好几岁，她还在读初中，她姐姐就已经出国上大学了，所以姐妹俩的关系很差，一方面是聚少离多，一方面，她姐姐好像对她充满了敌意，或者说排斥。”

“她姐姐讨厌她？为什么呢？”女孩歪着脑袋思索，“难道是那个父亲太关注妹妹，忽略了姐姐，姐姐才那么讨厌她？可是也不对啊，那个时候她姐姐都上大学了，大学生基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交际圈，她姐姐没道理因为父亲关注妹妹而排斥妹妹，除非——”

“……除非什么？”

“会不会是……”

孙虹忽地屏住呼吸，像是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发现:“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可能事实不是这样。”

“没关系，你说来听听。”

孙虹点了点头，先给出结论:“也许问题出在她姐姐的母亲身上。”

“你不是说，她姐姐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么？”

“对，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可小。”她说，“那个女孩子，就是聘用你做私人导游的女孩，她差她姐姐好几岁，又是同父异母，直到十二岁才和父亲姐姐一起生活，说明她们的父亲是先认识她姐姐的母亲，跟她结婚，有了她姐姐，之后才认识那女孩的母亲。这样子大概率就是婚外情，女孩也变成私生女了，可能后来出了什么意外，她母亲去世了，她父亲才把她接到这个家里来，但是姐姐心里面已经对这个妹妹积怨已久，因为……如果没有她和她母亲，她姐姐说不定现在还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孙虹怅然地叹了口气，“哎，其实我挺能理解她姐姐的心情，自己本来是独生女，结果父亲出轨，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妹妹不说，还害得母亲早逝，她对这个妹妹又能有什么好脸色呢。”

两人一时无言。孙宇林视线低垂，望着花园小径边上堆积的落叶，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如果是这样，她姐姐会恨到，想要杀了她吗？”

“杀了那个女孩？”孙虹蓦地瞪大眼睛，“这是犯罪呀，况且就算她姐姐真的把妹妹杀了，她母亲还有从前的那个家也不可能再回来了，为什么要那么傻呢，宁可杀掉一个无辜的人，也不接受失去的事实。”

她一声慨叹:“像你说的，积怨已久，不管对错只想泄愤。”

妹妹扭头看向姐姐，伸过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手指在衣服面料上轻轻打着节拍，“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吧。”

“嗯？”

她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耳根隐隐发烫，“小虹！别、别乱说话！”

女孩没有回话，整个身子都在微微抖动，她咯咯笑着，倒向姐姐的怀里。“果然，我猜对了！”

“我只是很担心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孙宇林解释道:“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她将来会怎样。”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要是你真的关心那个女孩，我觉得最好还是珍惜当下。”

对于这个说法，虽不尽如人意，但孙宇林也是赞同的，正当她要说点什么，咔嚓一下的快门声闪到了眼睛。不用说，这肯定是妹妹干的好事。

“小虹！”

孙虹举着手机，不为所动:“不要生气嘛姐，我这就是在珍惜当下。”

又咔嚓一声，女孩对着两人脚上穿的不同颜色的帆布鞋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