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的神骨仿佛经历了拆迁队的洗礼,剩下几根残骨堪堪支撑起这具身躯,就好比一座被付之一炬的宫殿,剩下断壁残垣苟延残喘。
青玉松了手抬脚往前走,长离亦步亦趋的跟着,期间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取神骨很疼。
哪怕是青玉这种先天神木,都曾因取神骨疼的皱过眉头,何况长离不是草木,而是有血肉的生灵。
长离身上魔气初显露时,青玉在天机阁里熬了几个通宵,将魔气转到脊骨中,在取其铸剑,是青玉翻了三千六百八十一本书后总结出来的。
成功了最好,失败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她一直守着长离,有她在,长离总不至于翻了天。
青玉没办法跟长离解释他体内为什么存有魔气,只能骗他说想要拥有与自己相匹配的兵器,需要抽骨方能铸成。
长离信了。
于是在他准备取脊骨前,青玉去了趟长生殿,好声好气的给几位主神上了贡品。
长离用取出的神骨做了什么,青玉心里门清,当初她躺着的那口棺材怕是他用神骨造的,难怪那么结实,被她踹了一脚都没碎。
猜到秋绥以神骨养疏影时,她还在对秋绥的做法嗤之以鼻,没想到风水转的太快,这就轮到了自己。
青玉心下烦躁,伸手薅住长离的衣领,把人拎到身前。
长离比青玉高了两个头,可每次青玉生气薅他时,长离都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小鸡仔。
“我错了,你别生气。”活的久的好处就是这样,长离从善如流承认错误,接着用他一文不值的诚信保证,“下次不敢了。”
只是这次情况和从前有些不同,青玉只冷眼看着他,直到看得长离心底冰凉一片,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怎么了?”长离强撑着笑了笑。
原本落在衣领上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青玉眯了眯眼,冷声道:“既然不想要了,那我就帮你把他们全敲碎。”
“什……”疼痛袭遍全身,要不是有青玉按在他肩上的手,长离此刻应该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能听见神骨根根断裂的声响,能感觉到体内的神力在流失。
“神骨于神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就算神识消散,只要神骨还在,稍加温养,日后还能养出个全乎神来。”
昔日青玉的教导在耳侧回响,那时长离觉得青玉是神界最有学问的神,六界之内好像就没她不知道的事。
“而神的脊骨就更珍贵了。”说着,青玉挥手取出了佩剑踏天,“看,这就是我用脊骨铸的剑。”
“用自己的骨头铸剑?”长离听见自己问。
“对啊,只有用自己的神骨铸剑……或者旁的什么神器,才能与自己最为相配,别听宿桉他们说去猎杀什么先天神灵,哪有神灵被你杀了还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呢?”
长离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他摸着自己脊骨若有所思。
“那我也可以用脊骨铸剑?”
青玉抱着踏天打量了他一眼,随后故作高深的摇了摇头,“你现在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还太小了。”青玉剑指身后顶天而立的梧桐树,“看见没,我的真身,你怎么也得这么大的时候才能抽骨铸剑。”
“啊……”
长离现在已经记不清那一瞬间自己心底的感觉了。
他迫于急切的想追上青玉的步伐,明明他们化形不过差了三天。
他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也能和她并肩而立,可等他能抽骨铸剑时,他仍是一只站在她枝头上的小凤鸟。
他从来无法为她做些什么。
“我只是……”想要你回来。
那是长离意识消散前未能说出口的话。
酬勤台上,曲水由兽口流出,而后流入六根雕花石柱,盘在雕花石柱上的枯枝在清泉灌溉下有了几分活气,重新抽枝散叶。
长离是被那枯枝上的灵气唤醒的。
只是他现下无法挪动,到像是附在什么死物身上。
“神尊,酬勤台已恢复如初,不知什么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神尊?长离眨了眨眼,将眼前薄雾驱散,奈何他身处位置有些尴尬,除了小仙娥的裙摆和酬勤台上亘古不变的玉石台外,旁的一律瞧不见。
“暂无,且退下吧。”
那是青玉的声音。
长离感觉自己俯身的物品动了动,好像围着天道基石转了两圈,然后视线变矮,长离的脸和玉石台打了个照面。
它这才看清自己是附在了一把剑上。
“我若晚到一刻,你就能陪着那几位一起被劈成渣了。”
青玉话里的后悔分毫不掩,天道一时语塞,半晌才气息奄奄的开口:“许是运气好些。”
“运气好?”青玉冷哼了一声:“您老人家也是一把年纪,闲来无事去凑什么热闹?这也就是天雷劈的不准,不然今天我还得多挖个坟供您。”
长离知道青玉一向是嘴硬心软,不过这话是冲着天道说的,长离也分不清青玉到底是真希望天道一起被劈,还是庆幸天道捡回了一条命。
“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可这神罚突降,也着实诡异。”
长离不知这是何年何月,只是对神罚颇有耳闻。
据说能动用神罚唯有天道之上的六位主神,现世神仙犯错,所受的也只有天罚而已。
“有何诡异?要我说,就是孟章那厮疯了,急于毁剑,致他心神不稳,这才触动了神罚。”
长离将将话中几个关键字细细咂摸了一番,孟章是六位主神之一,之前青玉提过,六位主神曾合力铸剑,中途因主神秋绥之事不得不毁剑。
他未化形前的记忆均是模糊不清,不知道为何今日竟能忆起这许久之前的事。
“孟章处事一向小心,不应当犯此大错。”天道话音一顿,长离察觉到它似乎朝自己看来,“此剑瞧着比之前多了几分灵气。”
“那是自然。”青玉反手按在剑柄上,再次出口时语气略有不善,“被雷劈了一遭,不仅有灵气,还有焦香。”
天道干笑了两声,他本不欲把话题再扯回此处,于是连忙找补:“那小凤鸟……哦,就是被铸成剑的那只,我瞧他气息微弱,不知还能否救活,如今我自顾不暇,左右你在忘川无事,不如带回去养着。”
长离总算看清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副惨样,盛在玉盘上的焦状物体连形态都看不出来,说是凤鸟,卖相还不如挂在保温箱里的烤鸭。
“养不了,没空。”青玉抬手将玉盘又推回天道身前,“主神已死,日后便不要再扰我清净。”
“自然……那这凤鸟……”
青玉没等天道后文,踩着碧波出了酬勤台。
长离趴在剑里,心说难怪起初青玉不愿养他,谁愿意养坨碳呢?
见青玉从酬勤台内出来,云璃快步迎上前,接着长离就看见云璃的脸几乎贴在自己脸上,吓得他往后退了几步。
“你居然把那小凤鸟的碎魂养在踏天里?”
难怪坚不可摧的踏天曾被他误打误撞折断过,原来是因为他的碎魂曾附在它身上。
“他的神骨碎了,让天道养几日看看,若能用最好,用不了可能还要去寻只凤鸟来。”
青玉将踏天从腰间取下,这是长离第一次见到这个时期的青玉,彼时青玉还没有稳定的形体,不过五官同现在没两样。
“这凤鸟是先天灵物,如今怕是找不到第二只,我让凤柒留意着。”
云璃是淮水龙神,亦是明旭和明槐的母亲,不过长离只在画像上见过她。
至于凤柒,这个名字长离倒是在天机阁的藏书中见过,据说他是群妖之首,他为妖皇时妖族少有战乱,亦不曾为祸人间。
不过这位妖皇最后结局如何藏书上却并未提及,甚至还有一部分藏书中写过,凤柒为避祸躲了起来。
“这些都不急,我这次耗费了太多神力,可能要修养几日。”
“我明白,本来这几日你便能化形了,这么一耽误又得等上许久。”
长离感觉到自己被青玉挂回了腰上,踏天似乎并不排斥他的碎魂,反而一直在温养他。
“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等我睡醒再说,听到了吗?”
云璃点了点头,但心里却不以为然,能出什么事?
在天机阁藏书中,似乎只有一件大事是与云璃有关——淮南水患。
据藏书记载,自诞下明旭和明槐后云璃就神力不稳,明槐化形那日,妖族趁乱袭击淮南。
但究竟因何导致淮南水坝决堤,藏书中却并未提及,长离也曾问过青玉,但她总是避重就轻,长离心知她不愿提,也就不在追问下去。
青玉似乎急着离开此处,长离不过走个神的功夫,眼前场景再度变幻。
虽然长离只来过长生殿一次,但周围景致早就印在了心里。
“诸位当真英勇,冒着被劈死的风险都要毁剑,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造它。”
霖妖当时离得远,因此也是伤的最轻的一个,见青玉来,她问:“孟章在哪?”
青玉将踏天立在门口,殿内陈设更直观的落在长离眼中。
此时长生殿内还未设香案,也没有供奉牌位,几位主神的碎魂被法阵团团围住,几条锁链将他们连在一起,而锁链的尽头,是青玉的手腕。
“死了,跑了,烧成灰了,谁知道他去哪了。”
从青玉对孟章的态度来看,青玉很讨厌孟章,这种讨厌甚至不需要加以掩饰。
“我知道孟章素日总喜欢和你对着干,但铸剑一事由我们六位一同决定,后果也应当由我们一同承担。”
“我没杀他。”青玉道:“我赶到酬勤台时只来得及抗下神罚,顺便救了你们几个,至于孟章……他离锻造炉太近,等神罚消散后他就不见了。”
霖妖眉头微皱,她心底是相信青玉的,青玉一向有仇必报,若她真杀了孟章,如今也不会在他们面前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毕竟如今的他们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威胁。
可霖妖也想不出到底谁能趁乱救走孟章,毕竟如今神界能抗住神罚的寥寥数几,他们五个因为被锻造炉反噬重伤,天道更是自顾不暇。
唯有青玉。
“也许是被谁趁乱救走了。”青玉意有所指的看着空缺的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