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燕澄回了府邸,刚踏进大门,便撞上在门口徘徊的芍药。她一身素衣,纤瘦的身影在昏黄的灯笼下显得有些单薄,手指绞着衣角,像是只受惊的小雀。
昨日那声信号弹她分明听见了,知道阿姌平安,她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可无论她找什么借口,仆人总是如影随形,连半步自由都不给她,更别提出门寻人了。
此刻撞上燕澄,她急得小脸涨红,张嘴啊啊啊地叫不出声,手忙脚乱地比划着。燕澄眯着眼瞧了半晌,冷笑一声,总算看出个大概——她在质问他,为何囚着她不放她出门。平日里她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低眉顺眼得像个影子,今儿却一反常态,瞪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硬要跟他讨个说法。
燕澄心头微动,疑窦顿生。他心思转得飞快,已猜到三分:芍药定是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得知温姌来了云州。
他斜睨了她一眼,脑子里却闪过徐青山那老狐狸的春祭邀帖——本想推了,可眼下看来,不如将计就计,设个局等着那只小野猫自投罗网。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无视芍药的抗议,只懒懒地丢给侍女一句:“明日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别丢了我的脸。”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留下芍药气鼓鼓地瞪着他的背影,手还僵在半空,像个被晾了的木偶。
书房里,燕澄一屁股坐进太师椅,案上的卷宗堆得像小山,精铁案压得他喘不过气。
看了不下十遍的东西,再看也还是毫无纰漏。
他随手翻开一页,嘴里念叨出声:“大燕接管云州以来,除了锻造兵器,耗铁最多的便是修缮城楼……”他揉了揉眉心,城楼监工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按理说不该出岔子,可三千斤精铁凭空消失,总得有个说法。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可一想到明日温姌那只小野猫会上钩,心头又涌起一丝兴奋。那日城楼下与他交手的男人,招式凌厉,气度不凡,他至今摸不透对方的底细——是天霖的少主,还是大缙的安平侯?不管是谁,这场戏,他可得好好唱。
迎宾楼里,温鑅倚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书,目光却早已不在字面上。阿姌出去半晌未归,他心里隐隐不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角,正要起身去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火红的身影如烈焰般闯了进来。他手一抖,书卷差点落地,定睛一看,眼底的惊艳藏都藏不住。
阿姌一身红裙,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裙摆层层叠叠,腰肢被细细的银带束得盈盈一握,领口却开得大胆,露出锁骨下那片白得晃眼的肌肤,肩头还缀着几朵金丝绣成的牡丹,艳得张扬又勾人。他知道红色趁她,可没想到她穿上这身,竟比那颜色本身还艳上三分。这是他自昭华楼后第二次见她穿女装,可这哪是什么正经闺秀的衣裳,分明是青楼头牌勾魂夺魄的行头!
温鑅眉头拧成个川字,语气里带了几分愠怒:“你从哪弄来这身衣服?”
阿姌被他盯得有些发虚,扭捏地揪着裙角,小声道:“布桩啊。”
“布桩?”温鑅挑眉,声音冷了几分,“布桩卖这种东西?”
阿姌低头不敢吭声,心里却暗自嘀咕:还不是我死缠烂打,逼着老板把压箱底的青楼货掏出来的。她正想着怎么搪塞,门外传来敲门声,小二脆生生喊道:“客官,饭菜送来了!”
温鑅眼疾手快,一把捞过外袍裹住她,抱起她就往床上塞,又扯过被子严严实实盖上,才沉声道:“进来。”那动作一气呵成,像护着个见不得人的宝贝。
小二端着托盘进来,眼珠子却滴溜溜往里瞅,脖子伸得跟鹅似的。温鑅冷冷一瞥,眼底带了点警告,小二讪讪缩回视线,试探着问:“刚见一女娘进来,小人斗胆问句,跟郎君是何关系?”
温鑅眉梢微抬,没吭声。
小二忙赔笑解释:“娘子生得貌美,一路上引了不少公子哥跟着,都堵在楼下呢,派小的来探探口风,看看是否已有婚配?”
温鑅闻言,推开窗一看,外头果然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个个伸长脖子往上看,像一群觅食的饿狼。他头皮一麻,皱眉道:“是我内人,给店家添麻烦了。”
这话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愣了半晌,耳边却传来被子里一声闷笑。阿姌在被窝里偷乐,笑得肩膀一颤一颤,像只偷了腥的猫。
小二一脸遗憾,又上下打量了温鑅一眼,啧啧道:“郎君好福气。”说完端着空托盘退了出去。
温鑅走到门口,贴着门框听外头的动静。小二扯着嗓子嚷:“都散了吧散了吧,人家是两口子!”楼下一片长吁短叹。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萧少主偷听什么呢?”声音娇俏,带着几分得逞的戏谑。
温鑅正听得入神,竟没察觉她何时下了床溜到身后。他猛地转身,差点把阿姌撞倒,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将人稳稳接进怀里。阿姌歪在他胸口,仰头冲他坏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温鑅低头看着她,沉声道:“以后只准穿男装。”语气虽平稳,眼底却闪过一丝无奈。
阿姌明知故问,歪着头眨眼:“怎么,是我穿女装不好看吗?”
“好看,”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不许穿。”
“那内人许穿给夫君看吗?”她笑嘻嘻地凑近,鼻尖几乎蹭上他的下巴,一语双关,眼神里满是真挚的情意。
温鑅对上她的目光,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那双眼里没有半分玩笑,只有炽热的光,像要把他烧化。他不知该怎么回,低咳一声,掩饰慌乱,别过脸道:“别胡闹了。”
“萧筠,我喜欢你。”阿姌的声音忽地认真起来,直直撞进他心里。
他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不是“温鑅,我喜欢你”,而是“萧筠,我喜欢你”。两个字的差别,对他却是天壤之别。他突然想起,即使她知道他的双重身份,却始终只唤他“萧筠”,像是早已认定了他藏在温鑅这个壳子下的真身。
他喉头微动,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垂下眼帘,克制道:“我是你师父。”
阿姌哼了一声,嘀咕道:“师父怎么了?师父不许人喜欢了?”她踮起脚,趁他不备,飞快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像只偷袭得手的小雀,转身拉开门往外跑,留下一句:“我回屋了,你慢慢想,我等着!”
温鑅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摸上脸颊,指尖滚烫,耳边却回荡着她那句轻飘飘的“等着”,心乱得像被风吹散的书页,再也收拾不下了。
次日春祭,云州街头披上盛装,彩绸如虹飞舞,花灯似星点缀,孩童提着纸鸢嬉笑奔跑,庙前锣鼓震天,舞龙舞狮穿梭其间,热闹如潮。祭台上供着丰收之神的雕像,香烟袅袅,祈愿风调雨顺,百姓携家带口,笑语盈耳,空气中弥漫着糖人与烤栗的甜香,春意融融。
燕澄自府邸出发,前往云州府衙赴宴。他一身官袍,冷峻如松,骑马前行,身后跟着精心妆扮的芍药。她一袭鹅黄罗裙,发间珠花摇曳,眉眼如画,宛若春枝初绽,可那双眸却藏着不安,一路上左顾右盼。燕澄淡淡瞥她一眼,低声道:“跟紧些,别给我丢脸。”声如寒泉,透着威严。
行至半途,街巷狭窄,人群熙攘,一名三四岁的童子忽地蹒跚跑出,手里攥着一只草编蚂蚱,咿咿呀呀笑着,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马前。
马蹄高扬,眼看要踏下,燕澄眼神一凛,猛地勒住缰绳,马儿嘶鸣,前蹄悬空,堪堪停住。
四周百姓屏息,惊呼未落,他已翻身下马,俯身将童子抱起,置于路边。
他眉峰紧锁,冷眸扫过那张圆乎乎的小脸,斥责道:“长不长眼?下回可没这好运!”
话音刚落,那童子却丝毫不惧,咯咯笑着,举起手中草蚂蚱,软乎乎的小手塞进他掌心。燕澄一怔,低声道:“你不怕我?”童子咿呀应着,笑得天真,指着他,发音含糊:“大哥哥!”那声音脆生生,如春水滴石,撞进他心湖。
一旁,童子母亲慌忙跑来,满脸惊惧,连声道谢:“多谢都尉大人饶命!”她抱起孩子,低头瑟缩,似怕燕澄迁怒。然那童子却只顾咯咯笑,挥着小手,浑然不觉母亲的恐惧。
燕澄低头瞧着掌中草蚂蚱,编工粗陋,却透着几分稚拙的可爱。他心头微动,忆起幼时街头,母亲也曾为他编过一只,脏兮兮的手递来时,他亦是这般笑过。
他面色柔和了几许,挥手道:“去吧,别再乱跑。”语气虽冷,掌心却不自觉攥紧了那只蚂蚱。
春祭盛宴设于云州府衙,州牧徐青山做东,庭院灯火如虹,戏台小调婉转,宾客觥筹交错,笑声如潮。燕澄高坐主位,目光如刃,始终未在徐青山那谄媚的笑脸上松懈半分。他仍疑心精铁案背后有这投诚州牧的手笔。
徐青山频频劝酒,声如春风:“燕都尉镇守云州,功高盖世,此杯敬你!”他笑容热络,酒盏递来,燕澄冷哼,接过饮尽,却淡声道:“州牧过誉,精铁未能追回,着实让我寝食难安。还是大人享福,莺歌燕舞,活得像老神仙。”
徐青山笑而不僵,拈起桂花糕,慢声道:“铁行账目无暇,下官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他避重就轻,又劝酒:“春祭难得,再饮一杯,解解烦忧。”
几杯下肚,燕澄眯眼,佯装酒意微醺。
芍药趁燕澄与徐青山对酌,悄然起身,还未迈出庭院,便听见燕澄低喝:“站住!”
两名甲士会意,又将人扭送回席间。
燕澄斜睨她,冷笑低语:“别着急啊,一会儿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小姐妹。”
芍药不明就里,却是不敢再妄动,怕他对阿姌不利,咬唇不言。
徐青山目光扫过她,忽地一滞——此女眉眼清婉,与温鑅那日寻人画像如出一辙。他心头暗惊,酒盏轻顿,知已中计。燕澄捕捉他神色微变,唇角微勾,却不点破,只暗暗示意亲卫看紧。
张黎混在仆从间,欲传讯于外。趁戏台锣鼓正盛,他退至角落,正欲往外走,却听燕澄冷声道:“那边那个,斟酒!”张黎一僵,只得上前,将袖中信号弹又往里攥了攥。
与此同时,阿姌孤身潜入都尉府。
温鑅刚病愈,她不愿他涉险,执意让他与凭安堂众人守在外围。她一身夜行衣,黑发高束,身姿矫健如燕,轻跃入府不过瞬息。府内寂静如死,灯火昏暗,空无一人,唯有风声掠过檐角,低诉诡秘。
她心头微紧,暗忖不对,却放心不下芍药,决意深入。
她步履如风,穿梭廊间,都是一间间的空屋子,推开燕澄书房,案上卷宗散落如乱叶。她翻开一页,目光落于军报——“燕军五日后自龙脊山东麓进击,绕道断水源,围困裴樊。”
阿姌眉心一皱,心想消息或许事关大缙变局,或会影响温鑅和天霖,又定睛翻了几页,殊不知偌大的都尉府,数十双眼睛隐在黑暗里,紧盯着阿姌的一举一动。
燕澄提前每两里便安插了暗卫,消息很快就悄无声息地递到了晚宴上,“都尉,府内只一女刺客,未见旁人!”
燕澄正与徐青山对酌,闻言一怔,酒盏微顿,低喃:“那男人未随行?”他眼底闪过诧异,随即冷笑:“收网。”
阿姌手里那份燕军《武器制式精要》还没翻完,寂静的都尉府骤然喧腾,人影自暗处涌出,刀光如雪,将人团团围于书房。
府衙外,燕军蜂拥而至,高喊:“都尉府闯刺客!”声震四野。
见张黎信号未发,温鑅等人守在暗巷,暗道中计。
本欲强闯都尉府将人救出来,一众凭安堂众人围他身侧,低声道:“侯爷,切勿冲动!您的身份贸然闯入如自投罗网,外头局势未明,我们守外方能寻机。”
温鑅拳握得咯吱响,指节苍白,耳边回响阿姌那句“等着我”,心如烈火焚胸,却只得隐忍。
“刺客”的消息传到宴席上,燕澄佯怒起身,喝道:“大胆贼人,扰我春祭!”他携芍药离席,步履匆匆,暗喜得计。徐青山暗道不妙,随行在后,途经巷口,瞥见温鑅等人,低眸递去一眼,示意勿动。
温鑅一言便见燕澄身侧跟着的是芍药,他心头一震,转身疾回客栈,取下壁上天霖山庄的紫金狗头面具。旁边的“丑团子”面具静静躺着,圆脸憨笑,与此刻杀机四伏格格不入。他指尖微颤,抓起狗头面具,脑海尽是阿姌孤身入府的身影,心如刀割,只恨自己未能护她左右。
燕澄携芍药赶至都尉府,甫一进门便让侍女把芍药看管起来,自己引着徐青山去了刀兵交战的书房。
阿姌已被围困,剑光如虹,孤身迎敌,额间细汗如珠,她来接芍药回家,怕她认不出自己,特意没有服用药丸,此刻一双灰蓝色的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