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还见不到太阳影儿的时候,许荆被电话铃声闹醒,摸着黑,她撑起意志接通——“……喂?”
“我是谁?”电话那头抛出问题。
许荆趴在床上,以为自己听错了,嘴里带着惺忪含糊,“……于执。”
“你再想想,我是谁?”对面语气充满捉急。
许荆微微皱眉,清醒了大半,睁眼看屏幕显示,十分确认没有看错文字和辨错他的声音,云里雾里道,“你是于执啊,出什么事了?”
“不是。”她仿佛能看到对面的人在摇头,“我换个问法,现在你跟我是什么关系?我是你谁?”
许荆这才听懂他这通电话的目的,只是那三个字她没尝试过,颇不好意思念出,便说:“你是怕我一觉醒来就跑了吗?”
于执没说话。
许荆趁空气冻僵的间隙翻看着手机,现在是六点零二,夜黑的像一块完整的墨。两个小时前,也就是三点多,于执还在给她发消息——
“你真的想好了吗?”
“要不再多考虑考虑吧。”
“你确定你没冲动吗?”
“……”
搞什么,昨天不是他让她圈住他吗,她看起来那么飘摇不定吗。
于执刚想说什么,被许荆抢先一步,她也必须要抢先一步,“我认真的,这是我做过的最让我开心的决定了。”
“我昨天睡了,没看到你发的消息。”想了想,她补充道。
“好。”他轻声笑了,笑音清爽,“那我现在也算是女朋友的人了。”
许荆在床上翻了个身,找到一个舒适的听电话的躺姿,掖实被子,暖和感覆满全身心。
然后双方都没说话,两人享受着周遭的静谧,天空轻盈,万物静眠,呼吸微妙,这种雀跃详和的时刻是生活中难得渴求的宝藏。无论这通电话打来是否只有确认真心这一个目的,许荆都不想挂电话,没有内耗裹挟,没有良心不安,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蹉跎他的时光。
许荆睁着眼睛直视天花板,手机屏幕的小寸微光帮助她看清了吊顶的花纹,脑袋迎来了史上最超凡的解脱,不用为了应付各种情绪而兀自运动
果实甜蜜,不亏过程艰辛。
过了约十分钟,她以为于执入睡了,没想到那头开口说话,于执说:“我是害怕是几天前把你吓着了,你担心我做出更变.态的举动才不得不妥协。”
许荆脑回路奇怪,她买着关子问道,“你是真的酒量好到喝不醉吗?”
“怎么说……应该挺好的吧。”他娓娓道来,“我目前为止长这么大,一共喝过两次,都没有醉过,一次是小时候姨妈忽悠我,一次是前几天忽悠你。”
“小时候是因为,有一次姨妈不知道哪搞来了张镇上表演的票子,但是只有一张,我闹着也要去,她没法儿,忽悠我酒是饮料,想将我偷偷灌醉然后自己溜去镇上,可是我根本醉不了,一直闹到表演结束那门票只能作废,最后谁也没去成。”
“第二次忽悠……算成功吧。”听筒那人的声腔明显有耐人寻味的暗喜意味。
“幼稚。”
许荆毫无责怪的口吻。于执每每聊起姨妈都像如数家珍,她羡慕他有这么多值得回忆的人和往事。
“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但是因为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我很顾虑靠近你会让你惹祸上身,没料到,我的徘徊还是波及了你。这次我真的是认真的,绝对认真,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相互喜欢就在一起吧,比起惹祸,我更害怕亏欠和错过。”她现在胸口波澜起伏,甚至闷堵,真正对于执没有安全感有了实感,表面看上去热忱胆大,内里却有一个孤独的迷路小孩。
从今往后不再会了,于执缺憾的安全感许荆都能给。
过很久,于执才小声说:“完了。”
“什么?”
“我女朋友这么真诚,我要沦陷了。”
“……”许荆一时不想搭理他。
于执在那边一定笑的非常灿烂,一脸便宜相。
许荆是聊精神了,但想到于执可能只闭眼了两三个小时,到底还是有挂电话的欲望,“现在才六点多,你要不要再睡会?”
那头好似没听到她说话一样,音量斗升,说着别的话题,“许荆!我这儿有烟花!”手机被他伸出去,果然能听到烟花声——咻——嘭!炸响了天际,不休不止地绽放,他那边一定无比璀璨辉煌。
许荆下意识看向窗外,黝黑一片,只有窗帘缝隙中析出一小条幽幽的夜光。
他亢奋得跟从小到大没见过烟花似的,以至于许荆有些服气,她佯装叹口气,“我太可怜了,我看不到。”
电话那头的人声静了会,只剩噼里啪啦的欢喜烟花,随后她手机震了震,收到一张图片,图片内容是他举着那张万事之端的许荆的一寸照片和窗外烟花的合影,烟花的流光溢彩铺到她的头发与衣领,板眼的人像似彩带般飘活起来。
听筒摸出他酥酥麻麻的话音,“烟花下的你很漂亮。”
许荆的视线落在照片上,嘴在前面贫:“其它时候的我不漂亮吗?”
“不是。”他有些小傲娇地说,“只是从前,我不敢把喜欢坦白的这么明目张胆。”
许荆霎时定住,眼神漂移不循轨迹——他谈起恋爱来是这样的吗?这感觉怎么形容?于执浑身上下漾着甜蜜,怪是腻歪的。
只是面对他的腻歪,许荆大多时候都无动于衷,她是个没有特色的人,面对那样的示爱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得亏于执不会因为不到位的情绪价值灰心失意,反而觉得她的木头反应甚有意思,也就愈发爱说些肉麻的情话了。
想着,耳边旋即一声炸响,她偏头,看见又红又紫又绿的光耀接连在天边爆炸,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随其后。
临近开学,她又开始往“镜花水月”辗转了。原因是有一次聊天,于执不小心把“寒假作业只写了一半”说漏了嘴,照顾老人固然是忙的,她却不信那家伙有时间天天电话没时间写作业,究其底还是不愿学习的问题。所以,她必须督促他的学习,尤其是即将开学,找回状态是当务之急。
许荆很有行动,即刻就到了店里,于执抗拒之心隐隐,但面上依然乖乖拿出试卷和墨水笔。
许荆作业已经完成了,她在旁边负责给于执答疑解惑,空下来的时间或翻翻教辅预习新课或看几首小诗。
事实证明,他是有学习能力的,至少知道把尚能上手但解不出来的题积攒起来,果断放弃完全没有头绪的难题。这会儿,他就把数学题拿过来问。许荆都做过一遍所以上手很快,那是一道平面向量的题,问的也基础,无非是向量的基本运算,许荆仔仔细细讲完了思路,她从来不帮算术,结果于执很是困惑地问:“我跟你解法一样啊,为什么我算不出来?”
“那你算错了。”许荆不假思索道。
于执些许懒洋洋的气质,笔都放下了,“不可能,我算了不下十遍了。”
说的那样真,唬的许荆再审一遍题目,现在她确信自己没有讲错,“你再算一遍,每个步骤详细写下来,让我看看计算过程。”
他不得已又拿起笔,埋头苦写,过程一出问题就很显然了,许荆跟他坐在一条沙发上,在一些ABC字母下划红线,那些就是问题所在,“加减向量运算全反了。”
“反了吗?不能吧。”在没彻底推翻他心里的那些根深蒂固的“真理”之前,他固执得很,只是口气上有些顺调的含味,“许老师。”
“你把书拿过来。”
“没带。”
许荆按捺住无语和不耐心,安慰自己他只是写数学不用书罢了,政史地是有这个习惯的……吧?
她用手机把公式搜出来,“加法是首尾相消,减法是两头相消。”于执一看还真是,他把加减搞反了,若问搞反了怎么能进行运算,答:硬凑,怎么顺眼怎么来。
“……原来如此,我说我怎么算不出来。”他虽然心虚,但还是挠挠头,“我怎么记得跟书上不一样。”
许荆只说了四个字——“唯手熟尔”,又不放心扫了几眼后面积的题目,有几道相同的向量题。根错了,枝丫难免会多病。
“回归课本,多抓基础,要么你买本习题练练?”她纯粹是建议,许荆又不是于执的保姆,学不学到底是他的事,作为身边人她所负责的仅是引导且解惑。于执应承了两声,听没听进去她不知道。
他不是一个没有志向抱负的咸鱼,只是爱和不爱被划分的很明显,许荆曾说过,于执要是能把学音乐百分之十的热情分给学习,他成绩都不至于难看,可是于执说不行,百分之一都拿不出,即使拿出来了,其中的杂质将占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
之后恢复平静,于执重算那些题,许荆继续看《飞鸟集》,天光被窗户槛切出五六道横截面,悄悄洒在钢琴、吉他、铜色的木质地板。
直到楼上传来阵阵严重的咳嗽声——咳!咳!咳!每一声都像在呕吐出一个器官,第一声是肺,第二声是肝,第三声……于执迅速跑上楼,两阶一步,尘埃里掺着他的紧张,“我上去看看!”
老人家的情况可以算是糟糕,很糟糕。许荆来时先去看望了老人,他不记得许荆了,只持一具骨瘦嶙峋的身体陷在床里,骨骼的形状嚣张狰狞欲撑破皮肤,双颊凹陷,头发花白,他戴着酒红色的针织帽,盖着被子,好久才睨起一条眼缝,吞吞问道:“你……你……是哪位啊?”
许荆怔愣住,忙看好几眼于执,她局促不自如。
他与她眼神交汇了会,弯腰凑到老人耳边,音量顶大:“她叫许荆,言午许,荆棘的荆,爷爷,你以前见过。”
“胡说!见过我怎么会没印……我要屙尿!我要屙尿!”他扯着嗓子,像个婴儿般喊闹,于执去卫生间拿便器,许荆只能退到楼下。
她看着于执穿梭在各个房间,一会儿去找尿不湿,一会去洗便器,捣鼓了好一阵才收拾完下楼,许荆才刚进门,于执就把人不太熟地不太熟的她落下,难免有些歉意。而许荆只留意到他脸上的汗津津,直淌地流,以为是在过盛夏,撑着不向死亡低头已是不容易,却还能顶着个嬉皮笑脸面她。
“现在开始吗?要不你先歇会吧?”许荆焦虑惯了,自然而然想到老人无妻无子,就算她始终伴身侧又怎样,和老人不过皮毛之交,于执所承受的悲伤和压力是无可比拟的。
他眨巴清澈的眼睛,“许老师,你不要我这个聪明伶俐的学生了吗?”
他的眼睛像两块晶莹的水晶,闪亮到刺眼,身上的乐观主义精神是许荆永远得不到的光芒。
许荆坐立不安,毕竟过去了三十多分钟,楼上那间房门始终紧闭着,半点活气也没有。心中冒出不好的想法,她不自觉攀着步子上楼,楼梯下是镂空的,每踩一脚都有“空”的声效,尽管脚力很轻,但在这幢静悄悄的房子里,一丁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
“空——空——”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她回头扭眼,身后却空无一物,但这更怪异了,她不免加紧脚步急速到达门前。她的背抵在墙上,一边眼珠不停转动观察空气中的一切,一边在手机上同于执发消息,过了一会儿,她靠仅有的最后一点宽慰瞄手机,于执没有消息——许荆把持不住了,僵硬地伸出手去开动门闩。
门内比外面还要沉寂,透露着一股小麦发酵至腐朽的闷味,让人难以呼吸。于执头趴在床边睡着了。老人直躺,双手在被子外面交替放着,也闭着眼,张着嘴含了一个黑洞,那张松垮的嘴皮出现了裂缝,有蛆从其中爬进爬出,密密麻麻的蛆就着老人身体有序排列,渐渐爬到了头颅,啃食头发……许荆站在门口眼见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屏气,驻扎原地,她用手揉揉眼睛,再次睁眼时眼前密密麻麻的蛆消失了,老人躺的没有半点不对劲。
她的筋骨松了松,走到门外的木头栏杆上喘气,感受新鲜的流通空气。
没事瞎想什么?!
“许荆。”
死神来着了。
许荆惊了一大跳,手脚发冷,额头浸了层冷汗,慌张回过头,可不是死神,死神没有这么一张好看的脸。
“怎么了?”于执走近一小步,眼角还晕着才睡醒的朦胧水雾。
许荆缓着劲,双手支在栏杆上,她抽空瞥一眼于执,又瞥一眼他身后,并没有所谓的黑影。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没事。”许荆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