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镜花水月”的主人消失后,她不再独自一人坐于其中。
屋内的气息变得不同了,一个人的时候那种味道尤为明显。九岁那年,她也不敢一个人步入外公的遗屋,屋里陈设完全,却冒着一股沉重的气味,像大火时时刻刻焚烧着骨灰。
她对外公没多少印象,打她记事起,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就一直卧在床上,老人不说话,她一般也不跟他交流,她也只有过年回老家才能见上一面。
外公每次过年都会准备小孩子爱吃的糖果,小孩子们一蜂窝而上,把许荆挤出人群。
他朝她的方向招了招手,手里一把糖果,岁岁年年,朝朝如一。
她没敢进去,死神沉默地坐在窗台,她扣上门,祥静地对着屋子磕了三个头。
葬完骨灰后,于执便没离开过“镜花水月”,他像颗种子一样扎根在屋子里,慢慢生长、催化。她每次都早早地来,只是在玻璃落地窗外站着不为所动,不时透过玻璃详看屋内的一切,不时观察来往的路人。
等着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过去,门会被里面的人推开。
太阳起的越来越早,白昼的跨度越拉越长,这些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一天周末,许荆才刚站稳,不远处的门就打开了。
他似乎候时已久,眼神先击打许荆的心脏。
“陪我出去走走吧。”他穿着一件蓝流苏白打底的长袖。
她不言,用眼神说“可以”。
他们沿着路转街一路向外,不知要去哪,前方是个巨大的漩涡,裹了所有的与季节有关的生长物,有绿叶、有翠枝、有绰绰柳影、野炊的火,路上盖了草盖子,殊不知哪一脚会摔入深坑。他们却只能在路上,幸好他们攥紧彼此。
于执请了几天假操办老人的丧事,许荆很想帮他,而陈遇必然不会松口,她只得趁着有限的上学放学时间来回奔走;若说她眼中看到的,就是一个冷清的同悯,熟悉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叔子婶子对着骨灰盒说话,说完话,又搂着于执涕泪涟涟。
她犹记得哭到不能自己的黄叔,他伸出苍老的手,感受着骨灰盒子上凸起的纹路,如同摸着逝者的骨骼,“夏老头,你咋走得这么快!怎就狠心留下我一个老汉了!你我可是有三十年头的交情,怎就走得这么绝情!你还记得吧,我当时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来这,还是你招呼大家认识我,照顾我的生意,后来莺儿的婆家提出天价彩礼,还是你东拼西凑借给我的!要是没有老兄你,就没有我活的人模狗样的今天!今年才开春,怎连春天都没熬到!我还报答你够呢!”
他哭到快昏厥,两腿一松,瘫下去,旁的人眼疾手快接住了。黄叔泪眼婆娑,意志朦胧中牵住于执的手,颤颤巍巍给他手腕上套一根细珠红串,“上面的是颗琥珀,你夏爷爷给我的结婚贺礼……如今他走了,我把它串成串子给你,孩儿,苦命的孩儿,给你留个念想!”
那是颗晶莹剔透的白色琥珀珠子,简单的串在瘦瘦的红绳上,珠子很小,只有食指指甲盖那么小,在那个年代是千金难买,在这个今天,在他握成拳头的手上,亦是无价之宝。
哭完丧,接着便是下葬,带着人们的思念,一盒尘末,永远囚在地下。
而他们踩在地上,一直在路上。
许荆纠结,还是找了个合适的当口,她同于执谈起,“昨天,有一个男人在店门前徘徊。”
于执抬眸。
她微察于执的神色,十分迂回,“我觉得当时你的状态还没恢复好,就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了。”
“他是谁?”于执问,声色暗哑。
“……”许荆默了默,“他说他是老人家的儿子。”
“不可能。”这种问题来不及多殇,他绝口否定。
许荆想了想,昨日之幕的片段幻灯片般闪现,一个中介装扮的男人趴在玻璃窗前四看,动作鬼祟,乍以为是小偷,警惕走去,他先开口说话了,张嘴就问“这家店还有人管吗?”,许荆定了定神气,坦然地反问,你是哪位。
男人直了直身板,把尖嘴猴腮的面孔暴露目下,我是这家店主人的儿子。半是心虚。
空气僵硬了许久,最终许荆把他打发了。
如今面对于执,空气中又是一遭僵硬。
几秒后,他软下口气,“……不知道。”他没有心思放在这个棱模两可的存在上,他也不知道要把心思放在哪里,或许根本没有心思。
许荆感到手被用力握紧了,于执说:“很久之前,你救过我。”他看向许荆的眸子通常都亮晶晶的,而现在,只能算良和。
于执说过,在浑身充斥着酒味和难堪的那天,带着哭腔,话词含糊,但她一个字也没漏。
她安静地听他说话。
“你记得吗?初中运动会。”
“……我记得。”许荆摸不着头脑。
“我当时在看台,看到跑道上的你的身躯,心里只有三个字:生命力。”他唤起记忆,嘴角浮先一丝笑意,微微的弧度,但就在嘴边。
许荆性淡如水,自发不对“他暗恋她的过程”起兴趣,但他想聊什么,她都能应承。她抓住哪怕一丢的展开话题的机会,“可是,我是最后一名。”
“名次不重要,你坚持下来了,没有一丝丝的放弃。”许荆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于执说这些话时,生气焕然,“坚持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看不到希望和未来,一点一点消耗生命。真正相处下来,你的力量比我想象中大的多。”
“我喜欢你身上的韧性。”
“那时,我的人生混沌晦暗,看不到一点希望,没有目标,我也没见过‘镜花水月’,全部的全部,我的人生是还没开启的黑夜,你就是我的黎明,在跑道上跑进了我的世界,你教我克服问题,我的世界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永昼之日。”
许荆哑然,任何的缘由她都欣然接受,即便是最窘迫的尴尬的名次,但她的即刻反应是,“你能欣赏我是因为本身就有同样的魅力,假如没遇上我,你也势必会和音乐相遇,与老人成为亲人,只是觉醒的慢一点。带你创造新世界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那些日子我靠你才挺过来的。”他摇摇头,“只是觉醒的慢点的话可能会挺不过来。”
许荆所见过的面孔大多为一个一口虎牙的阳光少年,还有一个仅一面的把其护在身后的恶鬼,“恶狼”形容的太过押韵,“恶鬼”激烈的正正好,而糟糕的鬼本身就是不见天日的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精灵闪着银色透明的翅膀翩翩降临,拯救了鬼。她不知道,他有一半是她塑造的。
“别想撇开关系,我需要你。”他说得认真。
许荆自得地笑了,“那就让我做你的救星吧。”趁她的韧性还有被欣赏的余地,就尽情倚靠吧。
聊着聊着,竟走回了路转街,绕了个暂时幻想的圈子,一圈过后,又回到了现实,现实中的场景——车水马龙滚在道路中间,行人两三,“镜花水月”赫然竖立,一位孕妇驻在门前,做着与昨日那人同样的鬼怪,只是扶着肚子动作没那么利索。
许荆有种不祥的预感,脚步不免抗拒,手上牵着的手却很安定,他的拇指在她手心画着圈,像在安抚。
孕妇看到他们,面色诧异,刚想开口,却被少年抢先一步,他用锁使门敞开,下巴朝里面点点,“进去坐坐?”
她用嫌弃和不解的眼神审视了他们好一会,才撑着腰进去,一进去也不坐下,四处环顾起来,走到钢琴旁就动手摸钢琴,走到小提琴前就扯扯上面的弦。
“这店不是你们的吧?”她的脸灰扑扑的,一头包头的短发,三七分刘海,眼睛喜欢凸的大大地视人,那样眼睛留白很多,瞳孔似一粒虫吃空的黑豆。
“算是。”于执半晌才应,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明明生怕她碰坏乐器,看上去却没有任何情绪。许荆不明觉得,他似乎早有准备。
可是,她是谁?
那两个字大抵是激怒了她,她踱近来,上下打量于执一番,“我看你也只不过十几岁,哪这么不要脸,这房本上写你名了?”
于执面无表情,没有顺受,也没有逆反,许荆却看出了他在压抑。
“请问你是——?”良久,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谁关你什么事?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们,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她又重复一遍,提高音量,冲着她喊,“这是我家!”
于执把许荆拉到身后,骤然厉色,完全把悲凉的底色隐匿,只有侵占性溢出,他居高临下地睨着那个来者不善的人,“那你想干嘛?”
女人被唬住,下意识捂住圆润的肚子,声音都在发抖,但还是胡搅蛮缠道:“怎么地,你还要打我不成!一尸两命啊我跟你说!有本事你就打啊!”她把肚子往前顶,“来啊朝这打!打啊!我还怕你不成!”
许荆眼见于执抬手,女人捂住脸发出尖叫,那只令人恐惧的恶魔却停在半空,没有打下来。
于执的手顿在空中,等待女人睁眼,她一睁眼,他直盯着她,挥下手把左边的门推开了,动作利落干脆。
门打开,外面的嘈嘈声霎时间一拥而入。
“要叫出去叫。”他凛肃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知道今天是他头七。”
女人一下语塞了,但她很快回顶道:“最应该出去的人不是我,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滚?!”
“我今天来就是来收回这栋房子的,它本该属于我!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最应该滚的人是你!是你们!”她体力不支,骂了几句就气喘吁吁,但还是狠声骂调。
“你?凭什么?”于执逼近,许荆看见他压着后槽牙,一双眼睛能把人穿透,“凭你五六年不回家?凭你人都没了不过问半句?还是凭你狼心狗肺只惦记钱?”
“呵!”女人并不退缩,“你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你所认识到的德高望重的老人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人!你们所有人都被他伪善的面孔欺骗了!”她奔到靠墙立住的木柜,发狂似的推那个木柜,直至把它推倒,推到柜内的物品狼狈地摔在地上为止。
一片被涂鸦的乱七八糟的白墙赫然出现,混乱的色彩围绕着一条标尺,她戳着120cm的位置,“这,是我八岁时候的身高!”她的手指跳跃地往上走,“这是我九岁!这是我十岁!这是我十二岁!十三岁!十四岁!我从出生就在这里长大,你出去问问那些无所事事的大妈大爷,谁不认识我?!这就是我房子!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证明我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她的话落了个空,于执没接她的话。他被涂鸦击中了。
女人说的每一个年龄上面果真都画了一条小小的横线,旁边是没有章法的黑色线条,有的像海浪,有的像打结的头发团,有的像斑马线。
“昨天也有一个人想要房子。”许荆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弄清了她的来意,为了转移矛盾,她编造了谎,“你们都想要?”
女人张着嘴,粗喘着大气,上前一步,扒着许荆的双臂,“……他回来了?”
于执强硬的把她的手拽下来,拉开她们之间到他以为安全了的距离,于执的身侧可以看到许荆的头,她面不改色道:“他回来了。”
女人莫名淌下两条泪,眼里的血丝尤为明显,嘴里撕扯着口水丝,她跪在了他们面前,把两人吓得急忙退后,“求你们了!”她惨哭起来,“你们千万不可以给别人!我就靠这笔钱活下去了!你们看在我孩子马上就出生的份上,发发慈悲吧!我丈夫出轨跑了,现在我就和肚子里的孩子相依为命了!这是救命钱啊!求求你们了!你们都是大好人!”女人膝盖点地向他们爬行,想抓住他们的腿,却始终捞不着“救命稻草”。
于执和许荆已经退无可退,这女人绝对是疯了,似笑似哭,“啊!”她惨叫一声,“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惨叫声足以冲破人的脑骨,接着,她魔怔的巍巍颤颤着出去了。
于执在她走后把门关上,室内恢复了平静。他转过头去,许荆正看着他,许荆不知道摆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眼看他迈向那一片狼藉中,在一堆乱七八糟中,没几下捡起一本红色的小本,他把户口本递过来。
许荆接到手中,顺势翻开第一页——夏乙。
她半知不解,迷惑地看向于执,于执说:“再翻。”
翻开第二页——夏曲——养子。
第三页变得顺理成章——夏徕——养女。
“开死亡证明,要用户口本,无意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