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步入了高二下学期的春，花朝花落曾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仿佛挤进了一个时空轮回的轨道，一切什么都没变，景色、人文照常如旧，就这么循环着，反复着。

许荆喜欢这样平淡的日子，没有无事生非，爱的人就在身边，虽然她深知平淡只是暂时的，但短暂的平淡也很好不是吗？

若问这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谈起，有的，许荆的右手虎口长了一颗痣，出现在白如玉葱的指间，异常醒目，连于执都发出惊声。

还有一事和五蝉儿有关。七中有个惯例，每到高二的时候，会给普通班下放几个晋升尖子班的名额，具体是几个名额，得看这届普通班有几人学品达到了资格。

本来许荆不太精神抖擞于这事，毕竟，班长成绩比她好太多了，而且五蝉儿身兼数职，每天徘徊于各种杂事之间，成绩还能高歌猛进，可见这不是一般的有能力，况且她本身就是分班考出现意外了才掉到普通班的。许荆同大家一样，对五蝉儿能升班这件事深信不疑。

可怪就怪在，别的班的升班名额都下来了，五蝉儿的却迟迟不见踪影。许荆不免坐不住了，怀了点希望，就一点点，像婴儿那样的苗头，她开始关注外界的消息，有时会假装在不经意间问常七是怎个回事，常七也说不清楚，然后，她听小道消息的途径越来越邪门，在卫生间，在茶余饭后，在走廊上，只要听到关于谈论升班这件事时她的耳朵就自动打开了。

有人说是学校顾忌五蝉儿又是班长，又是地理课代表，又是学生会副主席，这一动就等于动了我们班和学校的大动脉，动不得；有人说有脏东西暗箱操作把五蝉儿排挤掉了；更有甚者说查出她暗地里人品怎么怎么不好，达不到升班标准……杂七杂八，没一个靠谱的。但每听到隔壁班谁谁谁升班了，还有搬桌子刺挠耳朵的声音，许荆的心就跟着痒痒。

有一天，常七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同她说，学校找了五蝉儿，是她拒绝学校的升班，她还举荐了一个人，你猜猜这人是谁？

谁？许荆问。

你啊！常七眉毛跳的比额头还高。

八卦小王子消息一向准确，但许荆还是不大信，如果真是这样，她身为当事人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奇事一经流出还是令大家议论纷纷，许荆捂住耳朵无异于掩耳盗铃，坐以待毙还让她和五蝉儿之间形成了种无形的尴尬，她打算当面问问五蝉儿这件事，还没找到恰当的时间出击，五蝉儿就找上她来了。

五蝉儿把许荆叫出来，少女开门见山直接讲了，讲的话跟常七的大差不差。

许荆替她惋惜，“多好的机会，干嘛不抓住？”

五蝉儿却笑了，“我觉得待在咱们班挺好的，而且我还是咱班的班长和地理课代表，我走了，这三四十个人还有谁能管？另一方面，我跟大家都混熟了还担心换了个陌生环境适应不了呢，到时候还浪费这个名额。”

许荆失语。

“我这个成绩去哪里好不了？”

许荆抿了抿唇。

“但是……那个，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提前跟你商量就把你推上去了，当时挺猝不及防的我没什么准备。”五蝉儿缓解尴尬似的挠挠头，“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的就是你的名字，你认真的学习态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你去了才是物尽其用。”

“没事，如果去了更好平台我也开心。”许荆心里有希望之苗，但又很平静，“就是我成绩有点不太稳定，估计悬。”

五蝉儿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班主任说会考虑考虑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学校做事一直很拖拉，我在学生会就深有感触这点，太磨蹭了，反过来还要我们学生催他们……”

树影轻轻地摇，许荆双臂靠在栏杆上，听身边的人轻轻地说话，心底有些冰凉，仿佛撒下来一层白白的月光，头顶是太阳，她抬头看。有时，人生不能先经历白月光，因为后来无论如何遇到怎样精明的太阳，都无法忘怀月亮，直到它变成虎口的一颗痣，月光长长，月影缠缠，将伴随她的一生。

任何的关系，对方都会感觉的到你的疏离或靠近，只是有的人装傻，有的人分离，有的人迎难而上，而五蝉儿是属于“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这一类，这很符合她聪明的人设。

反过来而言，许荆也是察觉到了五蝉儿的意思。不近不远的关系，不太僵硬，聊的过去，但高中一毕业会断掉联系的那种，对双方来说，都正正好。

但总归来说，等了几周，许荆没有收到任何升班的消息，李清海也没有找她谈话聊过这方面的话题，等待的时间久到大家全然忘记了他们班竟然没有人升班的事情，许荆也不纠结了，毕竟“命运”也不掌握在她手里，老天爷开心了就给一颗蜜枣，不开心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除了她以外，大概只有于执还记得这件事情，他见这么久没信了，心里也知道是个怎么样的情况，这几天想方设法逗许荆开心。许荆觉得他幼稚好笑，她性子淡淡的，单薄的，落选这件事根本不足以挂心，现在默认了答案，消弭了整日的隐隐不安的浮躁，生活回到正轨，心底反而更加稳静了。

于执总想拉着她体育课去操场，她拒绝了好几次，我又看不懂你们打篮球，我有什么好去的。那么于执就立马改口，“谁说要打篮球了，我们去散散步，太阳那么大，正好散步啊。”

许荆可不想，如果她制定的学习计划必须要靠挤占体育课的时间才能达成，那她会无比严格地按照计划过完一天，但突发了人情的意外，她还是会先解决干净意外。可对于散步……她找不到她非去不可的理由，她几次三番说过了自己不在意落选这事，于执执拗，讲不动。

两个执拗的人必先有一个人先松口，于是许荆答应了他。这将是她第二次在体育课出门，第一次是第一节体育课，全班人都跑到了操场听体育老师介绍体育课的规则，体育老师很高很壮，男，小麦色皮肤，光头，一身黑色的运动服，人字拖，这是许荆对体育老师单调的印象。

今天的体育课在上午的最后一节，第三节课刚打下课铃，于执跟许荆扯闲天，两人都起身了准备去操场，罕见的，体育老师先来到了教室。

许荆看他，和印象中的人从头到脚完全相同。

体育老师宣布了一个糟糕的消息，操场现在因为特殊的事由暂时被封起来了，这几个星期的体育课都只能呆在教室里自习，并且也不要有事没事往操场那边靠近。

她听到身后的同学开始讨论——

“嘿，你之前听到救护车还有警车的声音了吗？就前两节课的时候。”

“你也听到了？天，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救护车顶多有人受伤了，这警车……细思极恐！细思极恐！”

“听你这么一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过道领座的同学探过好奇的头，“怎么了怎么了？你们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

“安静！”五蝉儿的呵声比老师的声音率先投掷在地上，威严的声音足以从前门贯到后门，穿破教室里学生的胸膛。

空气中下意识静了一秒，但室外嘈杂仍旧。

一个男生先开口顶道：“有病吧，课间也管？管人管上瘾了吧？”

附和声此起彼伏，密密哞哞，像蚊蝇的叫声，但几秒之后，不知道是谁停了下来，空气再次戛然而止。

五蝉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居高临下地凝睨着他，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丝毫怯场，“来，你出来。”

男生原本悠闲地抱头跷二郎腿，看到她黑下脸，身体不由地一颤，有一搭没一搭晃动的脚受到控制般停在半空。

男生没说话，眼珠子害怕地乱飘。

她捏住桌子的一个角，把桌子提开，男生的座位开出一个角，五蝉儿不怒自威的气质不减，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气氛就这么僵持着，像有火在空气中烧，大家大气不敢喘，世界静止在了那一刻。

体育老师是个不管事的人，但做了个职业起码还是要装装称职的样子，他站在讲台上遥遥地望着他们，语气懒散，“多大点事啊？怎么还吵起来了？”

紧随其后的，上课铃知趣地响了，从未如此响亮的声音。

五蝉儿从座位丛中提腿离开，眼睛目不斜视地扎在那个男生身上，直至转身。

置身事外的许荆看了好一会，她看到五蝉儿跟老师说了什么，随后就离开教室了，走得很匆忙，包括刚刚和男生的对峙，也充斥着情绪化。

眼前突然响了个响指，清脆一声，把许荆的思绪打回来，她嗔旁边的人一眼。

“又观察谁呢？”于执笑着问。

“没谁。”许荆平淡地说，“去不了操场了，写作业吧。”

后来学校溢满着诡异的气息，听说有人死了，不知道是谁，知情的被秘密谈话了不让说，不知情的胡乱猜测，猜到了神啊、鬼啊和幽灵的传说，人心惶惶的。天空是一片黑色。

几天后的月考成绩让大家都大吃一惊，许荆也惊讶，她考到了班级第一。许荆惊讶就惊讶于明明分数没什么提升，她下意识去找五蝉儿的名字，一个一个看下去，在第十一位瞅到了五蝉儿。

许荆心里却没什么起伏，如果不是靠自己实力的强大，而是靠对手实力的衰弱来证明进步，这并不值得高兴。

她看了一眼各科的成绩，没有多在成绩单上停留，拿起水瓶去接水了，他们教室在走廊的尽头，离厕所挺近，但离饮水机可谓一南一北，她花了一些时间走到那头。

一个饮水机有两个出水口，其中有一个被人占了，两个女生在那聊天，许荆默默走过去，打开出水口，伴随着两道无序的水流声，那两个女生的聊天内容清晰可闻，即便她们鬼鬼祟祟的很小声。

有一个女生说：“我听说死的那个人是让人活生生打死的！”

“我去，这么恐怖！你的消息可不可靠？”

“包可靠的！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跟那个人同班的！我就告诉了你一个人，你可别告诉别人，他们班老师说了，不能外传这件事！”

“那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他啊？”

“还能是什么原因，他们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他，自己惹事了呗！”

“……”

许荆接完水，盖上了水瓶盖子，往教室的方向折返，传八卦的声音渐渐微小，最后消失不见。

路过楼梯口的时候，许荆的余光钻进来一个别的东西，背对着她，抱膝缩在下楼梯的台阶上，浑身颤抖，看上去孤单又落魄。

许荆怔了一下，即使是一个后脑勺，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五蝉儿，那只脑袋下一秒转过来，五蝉儿眼角通红，泪流满面，她也看清了是谁发现了她，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头立马转了回去。

而许荆还怔在原地，没有动弹，她只是在思考，自己没有声音的脚步是如何被察觉到的，随即，她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影子上，长长一条，直往楼梯延伸。

她走过去，坐到五蝉儿旁边。

五蝉儿抬眸看了她一眼，不语，头闷在手臂里。

许荆把水瓶放在身边，转头见她泪水流的像瀑布，衣袖沾湿了好大一块。许荆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安慰，当做一切无事发生，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楼梯转口开了一扇窗户，窗户很大，布满了一整面的墙，窗外的树豁拔，粗枝叶茂，树上有一只灰毛的鸟，橘色的喙，它很肥大，但不影响它在各个枝丫间蹦跶，每一次跳跃，树叶就跟着晃动。不知为何，许荆想起去年的事情，风扇杀死了一只鸟，流淌着红色的血，她也看到，窗外有一只鸟在展翅跃腾，尖喙在啄一扇关上的窗户，玻璃在嘶喊。

许荆摸摸口袋，把纸巾递到旁边的人面前，她慢一拍，才发现她不哭了。

五蝉儿接过纸巾，声音沙哑地说了声“谢谢”。

随后，周遭又是沉默。

“别太伤心，考试失误很正常。”许荆的声气明显不足，尤其是后半句，“没人不会失误。”她隐约知道不是这个原因，但她也只能装傻。

五蝉儿少有的不说话，她没用纸，只是死攥着，把它变成一团风滚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