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包不住火,没过一个星期,这件事就传的沸沸扬扬的,四个字概括为——校园.暴.力。四个字又太短暂,毕竟是一个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年轻孩子的一生,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启,就已结束。悲哀。
介于这件黑色的暴力事件,有人问常七知不知道些详尽的内幕。
常七谈虎色变,没有事情能逃过他的法眼,他应该是知道的,但面对别人好奇的嘴脸,他只是摇摇头,并且好言相劝,“别问了,好奇心害死猫!”
许荆本来不关心八卦的,但一听是校园.暴.力,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慢慢谛听,后来事情发酵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就知道了死者。
他叫边欲星。
许荆好像突然明白了五蝉儿为何会这般郁郁寡欢。死去的人总会牵动活着的人,活着人就好像也死了。
她记得他的模样,但她不记得他的名字,听到之处大家都管他叫会长。
他有一头微卷的短发,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笑起来没有攻击性;许荆的记忆再运动,她的眼前一片黑夜,路灯似有若无地微亮着,她快步走在阴森的道上,地上有一本《飞鸟集》,不远处发出巨大的谩骂声,她偷偷去看,两个男生强迫一个女生扇他的巴掌,一下接着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许荆似乎受到了应激,只要一闲下来,哪怕一两分钟,她的脑子里就会冒出那天晚上骇人的画面,有时是看见他红着嘴角,有时是看见他躺在地上被人狂踢,有时是女生无止休地扇巴掌……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她不敢让自己有闲暇的时间。
这天夜里,许荆洗漱完无意间瞟到书架上的书,蓝色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字——“飞鸟集”,顿生寒凉,她熬不住,当即给于执打了个电话。
于执接的很快,“喂?”
真接通了,许荆又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握着手机半天没吱声。
“喂?听得到吗?许荆?”于执有点着急了,加上他察觉出许荆这两天心情不对劲。
许荆为了不让他白担心,嘴先在前面应了一声,“嗯。”
“吓死我了。”于执松了一口气,但也没完全松,“……还好吗?”
他没问“怎么了”而是“还好吗”。
沉默了良久,许荆说:“这几天我一直被一件事情困扰着,这件事让我感到压抑和难受。”
许荆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于执概是从床上挣起来了,“好。”他说。
她靠在书桌的边缘,抬头看向窗外,窗外没有星子,只有成片成片的墨黑,一望无际,世界像被塞进了一个黑色的上锁的箱子里。许荆的腔调似在讲一个古老的传说,满带着厚重的时间沉淀感,但口语表达的容错仍在拉着人在现实中徘徊,“很久以前……对不起,我忘了具体的时间,我现在有点混乱……是当年第一次高中运动会,当天晚上,我本来是去找单词本的,但我误打误撞碰到了有人正在遭受校园暴力……”
“……”电话那头没声,于执一时也没缓过劲来。
“我之所以时隔这么久谈起这件事,是……”许荆的声音有点颤抖,汹涌着,“是因为那人死了,这两年他所遭遇到的暴力只增不减,他扛不住,他死了。就在前不久。”
“许荆。”于执自然而然联想到最近发生的沉重的事情,立即心领会神到她未言明的情绪,他坚如磐石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于执……”许荆低下头去,声音变重,重的几乎无法开口,“但是我看到了,只是……”嘴里不知何时变得黏黏糊糊的,她艰难地下咽口水,“我这几天就在想,如果我当时去找了老师,或者报警了,事情会不会好转。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是,你知道他是谁吗?那个人是学生会会长,他是我亲爸的儿子,注定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知道我的力量很弱小,不可能改变他的结局,可问题就是,我看到了,我没努力尝试过,我连尝试都没尝试过。”
“许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你无须责怪自己。”于执连叹口气都来不及,“你是你自己,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生命高光。”
外界的道德标准像一把隐形的利刃悬在每个人的头顶,有人在意的是外界,有人被潜移默化掉,困在固化的道德囚笼中,他自私地希望许荆只考虑自己,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他追随了许荆的步伐很多年,为了和她有更多的故事,数不清的挑灯苦读,随她上了同一所高中;知道她八百米有憾,一直耿耿于怀,誓要夺回那份荣耀;并且在烦闷中学会了放空,跟着她学走人生的路,学坚强,学立理想,学如何怀揣希望,唯有一个,只有一个,他永远学不来——天生散发的没有任何粉饰的善良。
那条两侧都是乞丐的道,多年后,她和他一起走过,步态平常。多年前,他跟踪她走过,边走边学着拟态伸手给钱在铁碗的动作,笨拙而表皮。多年后,她因为人神共愤的悲剧哀伤,久久不能忘怀,可他生于人海,只为她而哀伤。她的善良就是,对乞儿的感恩毫不挂心,对自己没有尽到最后一份的善良而刻薄。
许荆在电话这边听了一会,她沉默地走了几步,手机随着整个人摔到了床上,脑袋塞在被子里,被子有一股因经年使用而产生的陈旧味,思维乱成了一团浆糊。道理自是有其合理存在的原因,但总有另一个更高大的道理穷追不舍压上来,让你不得不信服更高大的道理,这样的左右为难便组成了许荆的道德困境,她走不出来,说服不了自己抛弃任何一个。许荆从闷塞中抬起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就这么闷着,转机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后。
又是一次平凡的月考,成绩单从前往后传下来,许荆只看了一扫成绩,她的目珠往下溜,看到了十五名之后的五蝉儿,成绩是一早就出来的,与此那时,五蝉儿被李清海喊去了办公室谈话。
她感到有人在动她,一回神,看到了于执的手肘,许荆以为他要看自己的成绩,递过去的成绩单却被他顺给了后面的同学。
于执深深的眸子看她,她用迷茫的眼神问他。
“……我没事。”许荆愣了两秒,反应过来。
于执却蹙着眉,他的一只手掣放在她的桌上,一只手撑着她的椅背,半包围的动作把温暖促赶过来,“你有事,许荆,我最讨厌听到的就是听到你说这三个字。最强大的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不是吗?”
“你再这样憋下去,会憋出病来的。”湊近来,于执眼睛的炽热能把人看穿,“你总是懂事的说没事没事,直到忍不住才会爆发,我知道你也不是甘愿委屈自己的人,是事态和家庭让你变得忍耐和假装风平浪静,但是,现在我在,过去的我没能力弥补,但是未来,我在,我就站在你的未来,你可以不用忍受,说出来,你的心病会得到解压。就算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你也可以说,你可以跟五蝉儿、常七说,也可以去找王婆,他们也许不能感同身受你的苦恼,我也高级不到哪去,但不管别人怎么理解你的,你都要打开心扉说话。”
现在时分的许荆眼底才叫真正的风平浪静,只在它干涩到疼痛,眨眼之时,心灵的窗户才闪过一线的柔缓,那是一种不兼针锋的情绪。
“即使说出来不能让逝去的人复生,但活着人又做错了什么,活着的人有得到解放的权利。”于执语言声气皆皆动情,在开导面前的人,又似穿过了时间洪流在和白发苍苍的老人对话,“你的感念他在天上一定看的到,他一定很开心走后还有人深深铭记着他,不怀负面情绪的铭记着他。”
“多说说,说出来会好些,我永远是为你倾听的耳朵。”于执特地把耳朵侧到她跟前,一脸亦认真亦好脾气的相,“坏情绪只会越积越多,越积越坏。”
我们好像总在宽慰别人的时候充满智慧。
许荆淡淡地笑了,边推开他的脑袋。
于执盯她。
“知道了。”
于执坚持盯她。
许荆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她故意举目看别人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没什么说的了。”
于执轻轻握一下她的手,怨了两句,长吁短叹。
许荆只是笑得很淡,一个不太高兴,又不太悲伤的笑态,双唇抿成一条线,关住所有的真相。
教室前门走进来一个人,她拖着沉重的脚步,驼着背,静静地走进来,大家目送着五蝉儿,室内在一瞬间断崖式地掉入了沉寂。
许荆的目光跟踪着她,看着她径直走向座位,在桌旁停了下来,抬起头,欲言又止,低下头,再次抬起头,眼神空洞,声音深哑一失往日的生气,“成绩单都看完之后交给我。”却格外清楚,在大家的注目中。
她直直地坐下去,像重启了某个按钮,教室恢复了前一阵的喧声,有五六个同学围上去安慰,包括之前叫板的男生,七嘴八舌,埋没了五蝉儿的身影,许荆再也看不见她。
许荆有些闷,又是那种闷到呼吸困难的感觉,她起身,往教室外走,刚出后门,便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于执没两步就跟了上来。
他们靠在走廊栏杆上,一句话也没有。
巨大的黑白相机困着世界,明明是春,一个与生机和鲜艳的彩色紧密联系的季节,树叶流着鲜艳的黑,太阳是畸变的绿,陨石砸出一个“回”形的洞的状元楼,世界是黑的,黑色穿过胸膛,天使的羽翼也掉落。
许荆闭着眼,她听到很多的脚步声,人拥挤着人,心脏压着心脏,睁眼时,对面楼一窝蜂的人匆匆下楼,身后也是人,整个世界在剧烈地震,先是上下震动,再是左右摇晃。
于执拉住她。
“我要去。”在人丛中,她这么说。
“我知道,我跟你一起去。”周围黑黢黢的,他的眼睛是仅有的明亮。
事发地在校长办公室,他们赶到时,周围布满了人。再往右走,是空旷的绿茵操场,几天前,围住案发地的警戒线撤了,清洁车一大批一大批地去,她没亲眼见,但她知道。
他们来到时,战争已然接近尾声,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拨开人群,打开办公室的门,冲进了里面,在喋喋不休中,架出来两个人,一女一男,女人披着亮丽的卷发,大紫色的连衣裙,红色高跟,一身明艳,脸却很朴素,甚至苍白,她流着两行泪,奋力挣开保安的抓捕——“别碰我!你们这群杀千刀的!”
她想重回办公室战斗,门却被锁上了,怎么也撞不开,“还我儿子!把我儿子还给我!把人交出来!我要让你们这群畜牲不得安生!”男人拉着她,女人的卷发变得凌乱,跪坐在地上,她捂着脸,泪声俱下。许荆见到此景,脑中倏然想起一个形容——绝望的母亲。此时,她的思维暂是清醒的,能在脑中搜刮些明确的东西。
紧接着,尖锐的上课铃声响了,人群重复着麻木的躁动,纷纷往状元楼撤回,或零零散散,或成群结队,麻麻密密的像蚂蚁行进。许荆却没动,双腿扎在地上,高天之下,岿然不动,黑暗之中,烈风作祟,她看清数十米外那个相态老十岁的男人看着她。
男人瘦如竹竿,在风中却来的从未如此的平稳,他一夜白头,眼睫毛挂着不属于她的泪,手指枯槁,他打开臂里的牛皮文件袋,悠悠颤颤递来一个信封。
许荆不动声色地看了许汉一眼,又望了一眼远处的紫衣女人,最后才确认接过信封。
里面没有常规的信件,装载了八年来时间的箭,直穿心脏——一张老旧的照片,男童幼女,青涩而幼稚,两人站在铁栏杆前,远不足大门高大宏壮。
眼眶一瞬间就红了。许荆觉得不够,她颤着手想把照片翻至背面,指节冷硬,手上扁平又珍贵的薄片几次三番要脱手,她用力抓紧它,她抓不住他。
在这些没有主语的匆忙和混乱的日子,她有了为数不多能沉下来的时刻,骤时,世界一改黑暗的面目,彻底塌了。日月湮灭,天地死寂——
「你好,我叫江星」
「对不起,我失信了。」
她心里不闷了,她被文字击溃。
踉跄几步,于执撑住她。
许荆用力咬着牙,陷入眩晕,眼一拱,泪水迟迟来到。
千泪万恸都不及一句——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要是,很多重要的时刻,她这么机灵就好了,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弥补很多可能拯救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