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双眼中倒映出瘦削的模糊身影，少女穿着白裙，身上血迹斑驳。

庄明牙关打颤，整个人哆哆嗦嗦，神经质地环顾四周，手中紧紧握着球棒，一副戒备的模样。

视线落在正前方的虚空中，如同惊弓之鸟般慌乱扫视。

他似乎看不到苏童。

不同于自己顶替苏童身份时参与的过去幻影，那段经历更像是角色扮演，周淮扮演苏童的同时，能够随意活动行走，自由度很高，现在的状态，更像是附体。

本该坠楼的他，不知为什么，竟然进入了真正的属于苏童的记忆，没有鬼怪的影响，更没有离奇的诡异事件，他以苏童的视角，切身实际地体会她的过去。

——不过是死后的。

鬼怪的记忆并不连贯，不知是因为他们早已丧失理智，还是因为他们脑中充斥着暴虐狂乱的情绪，以至于他们记不住具体的事，心中唯有一点分外清晰。

——要复仇。

杀了他们。

这是周淮能读取到的唯一信息。

庄明的表情忽然变得惊恐至极，他愕然张大嘴，口中的舌头完好无损，他双手用力扼住脖子，脸颊涨得发紫，煞白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染上黑紫色，他一面竭力喘息，一面越发使力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

灰败的死气浮上脸颊，庄明神情惊惶，喘息猛地一顿，双眼向上翻白，他抽搐着倒地。

竟是活生生把自己掐死了。

手中球棒咕噜噜落地，庄明的身体轰然倒地，双眼飞速蒙上一层白翳，那张青紫发黑的面庞正对着周淮的方向，死不瞑目。

白蒙蒙的双眼冰冷无机质，像是某种蛇类。

漆黑坚硬的鳞片从庄明僵硬的尸体中钻出，覆盖全身，他的面孔一点点地延长、突出，向着蛇类的吻部转变，他似乎正在急速地由人化蛇，如同幻境里的庄明等人。

他的蜕变还未完成，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大力掀翻，重重自身后窗台摔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庄明的尸身掉落之际，周淮总觉得他那被白翳遮盖的眼睛怨毒地紧盯着他，或者说，是苏童。

死去的庄明，似乎和苏童一样，成了非人的怪物。

庄明的脑袋摔了个稀巴烂，周淮胸中涌出一阵快意，明白这是属于苏童的情绪。

而庄明的惨状，全是她的手笔。

这一下成功激起了庄明的凶性，他的身躯吹气球似的涨大伸长，整个人完全转变为蛇，看不出半分人样。

新生的黑蛇危险地吐出蛇信，嘶鸣着扑向苏童。

一鬼一蛇扭打起来。

血色再度遮蔽视线，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周淮却不觉得恶心，反而生出想要杀戮的渴望。

那些疯狂的嗜杀欲望轻而易举占据苏童的意识，剥夺她仅剩的那点清醒，让她彻底沦为凶煞恶鬼。

周淮的意识因此浮浮沉沉，看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只是囫囵略了一遍，苏童死后的记忆残缺不全，最开始一段时间，她几乎整日沦陷在癫狂的情绪中，清醒的日子格外少。

所以对于她刚化鬼时的记忆，周淮不甚了解，等到他再次有了完整清晰的意识，就见一张带着腥臭劲风的巨大蛇口自上而下撕咬而来，他下意识侧身避开，右腿传来尖锐刺痛，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低头一看，校服裤子下半截被戳出一个尖利的凸起，裤腿上晕开一片暗红色泽，来不及为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庆幸，周淮忍着疼，逼迫自己站起来，躲开巨蛇的攻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伤腿被狠狠咬住，巨蛇咬合力极大，一瞬间周淮差点感觉不到那条腿的存在。

周淮疼得冷汗不住地流，努力维持清醒不让自己晕过去，他眼神发虚，勉强看清咬住自己的巨蛇的模样。

体型庞大到一眼无法看清全貌，阴冷的黑色鳞片覆盖全身，边缘并不是光滑的，而是有棱有角地扎出来，看起来毛毛躁躁，这条蛇的身体，是由文字组成的。

这是梦里那条蛇！

反应过来，周淮奋力挣扎，试图逃离。

这条蛇莫名从梦里追到现实，很有可能变得更加强悍，周淮有预感，这次要是逃不掉就真的要完蛋了。

伤腿卡在巨蛇的利齿间，卡得不深，但严丝合缝，牢牢将周淮钉死在巨蛇口中，被巨蛇咬住不过短短几秒，周淮就已果断下了决定。

他另一条腿踩上巨蛇的吻部，整个人悬在空中，唯一的支点就是巨蛇的头颅，下一刻，腰部发力，脚下蹬着蛇吻一挣，强行把伤腿拔出，狼狈坠下地面。

巨蛇咬住他后，头颅便极速上扬，似乎是想将周淮整个吞进肚里，因此周淮这一下摔的不轻，先是坠楼，后是断腿从高处跌落，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他没力气调整自己的姿态，只能尽力绷紧身体，好让自己摔得别太惨。

饶是如此，身体接触到地面时，周淮还是抑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此刻他浑身是伤，伤腿歪歪扭扭瘫在身侧，衣服上血迹未干，看上去像个即将报废的破烂娃娃。

——他确实快要撑不住了。

手掌撑地，尝试着托起身体，可手臂酸软无力，使不出一丝力气，周淮眼看着巨蛇又一次咬下来，电光火石间猛然回想起那晚梦中的细节，他抽回手，掌心的纱布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伤口撕裂开来，血淋淋的，手指哆嗦得险些握不住东西。

一把扯下胸前属于苏童的名牌，周淮反手将它扔向巨蛇。

那晚黑蛇追杀的对象不是他，是梦中的少女，而苏童的回忆里清晰昭示了黑蛇的真实身份，它是庄明，是那些被苏童杀死的霸凌者。后者是周淮个人推断，但他有八成把握，自己推断属实。

幻影中能够变为黑蛇的人不止庄明一人，还有庄明的跟班们，现实中成为人蛇怪物的两个黄毛，同样属于霸凌者阵营，因而周淮能够肯定，蛇原身为死去的霸凌者，而他们憎恨的对象，应该是化为厉鬼报复、杀死他们的苏童，而非同样纨绔混账的“周淮”。

从这一层面来说，周淮的身份与黑蛇是同一阵营，他不该成为黑蛇的敌对方。

梦中的少女、黑蛇真正的猎杀对象，是苏童！

瞬息之间，周淮明白过来，自己两次被黑蛇追击的原因，因为他拿着苏童的名牌，他顶替了苏童的身份，被黑蛇误以为是苏童本人。

只要他顶着苏童的身份，手握有关苏童的物件，就逃不开黑蛇的追击，但反过来，如果他抛弃苏童的名牌，脱下这层伪装，是否能化险为夷？

周淮无法肯定这招有没有效，他只能赌。

赌他猜对了，赌这场考试绝非死局，他有机会绝地逢生。

名牌脱手，飞旋着落在黑蛇身后，黑蛇根本不理会那个小物件，攻势不停，利口大张，直冲周淮而来。

周淮愕然睁大双眼，按照他的设想，沾有苏童气息的名牌，说不定能起到迷惑黑蛇的效果，黑蛇或许不会蠢到以为那就是苏童，但至少也会被苏童的气息吸引，产生片刻的停顿，谁知黑蛇压根不关注小小的名牌，满脑子都是眼前的猎物。

就好像……就好像它的猎物是周淮本人一样！

腥臭的风扑面而来，周淮呼吸一窒，眼前的场景停滞一瞬，接着肉眼可见地开始溃裂、崩塌，就像是电影特效里的玻璃碎裂，黑蛇、不远处的言柳楼，所有的一切都轰然碎裂，消失不见，周淮看见一间熟悉的教室。

教室门无声矗立在黑暗中。

【高三A班】

身上的伤痕全都消失不见，周淮久违地体会到行动自如的感觉，可曾经的锐痛像是仍停留在身体上，他压抑着小口喘息，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教室，恍然大悟。

并不是那条黑蛇从梦里逃出进入现实，而是周淮本人，始终困在那段幻影中，直到舍弃了进入过去幻境的媒介——苏童的名牌——才从回忆中脱身，真正回到现实。

如今的处境比刚才安全不了多少，深夜的鬼楼无疑是育翡中学里最为危险的地方，留在幻境里仅仅是面对黑蛇的袭击，可停留在鬼楼，有很大概率会撞上苏童本人。

掌控三楼禁地的女鬼肯定比黑蛇可怕多了。

周淮运气委实称不上好，每次进入鬼楼，都会随机撞上各种怪物，第一次是黑蛇和女老师，第二次是陈树和黄毛小弟，再来一次，他保不准自己会开出什么极品大奖，于是他没敢在鬼楼停留，扭头就往楼梯口冲。

整栋楼里回荡着他一人的脚步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无限放大，萦绕在耳边，周淮心跳如鼓，难以自控地感到恐惧。

一口气跑到楼梯口，楼道里黑洞洞的，看上去什么也没有。

周淮下意识滚动喉结，向下的楼梯隐没在黑暗尽头，里头像是藏着什么看不见的鬼怪，等着他自投罗网。

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抗拒，周淮顿住脚步，迟迟不敢动身往下走，理智告诉他快点离开才是对的，但敏锐的直觉反复尖叫着提醒，叫他别过去。

犹豫着，楼道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来路不明的脚步声理应让人警醒，可这阵声音太像是活人，周淮心里竟生出隐秘的期待。

他慎重地后退几步，退回铁栅栏门内，这样如果来的是怪物，他也能第一时间拉开距离。

脚步声逐渐靠近，楼道的黑暗中缓缓迈出两双脚，视线往上，两张许久不见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是卫衡和刘语涵。

一整天不见的失踪人口回归，周淮没有感到喜悦，反而脸色难看。

这两个东西绝对不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