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冯杰家里就不富裕,生活比较拮据,父母都在外地打工。l
爷爷奶奶照看他,父母每月寄回来的工资,倒也勉强够一家人的温饱。
那时候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每天跟着爷爷去地里,爷爷挥着锄头忙碌,他就在一旁抓蝴蝶、逮蚂蚱、玩泥巴,甚至只是单纯地看蜗牛在墙上爬,听玉米叶被风吹动的声响,就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饿了就跑回自家小屋,奶奶已经做好饭等着。
乡下的菜更多是就地取材,蒸榆钱、香椿芽炒土鸡蛋、槐花饼等等,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的最爱。
夏日夜晚,在小院里放三张躺椅,三个人躺上去,奶奶拿着蒲扇给他驱蚊子,爷爷给他讲故事,从哪吒闹海讲到聊斋中的狐妖,从诸葛亮空城计讲到武松打虎,最愿意听的还是西游记,最羡慕的是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
小男孩迷迷糊糊睡去,梦里自己成了挥舞着金箍棒的大英雄,降妖除魔,保护弱小,好不威风。
有一天他在电视上看到“梦想”这个词,就问爷爷奶奶梦想是什么。
爷爷奶奶说,梦想就是梦里都会想的事情。
于是冯杰举起小小的拳头大喊,他的梦想就是成为齐天大圣。
爷爷奶奶就笑了,摸着他的头说,好,你以后到了外面,见了世面,好好读书,就能实现你的梦想。
冯杰就点头,认真地说:
“那我要快快长大,早点成为齐天大圣!保护所有被欺负的人!”
镇上没有小学,冯杰读书,要到距离蛮远的镇上。
父母从外地回来,风尘仆仆,带着他到小学报名。
那是他第一次到镇上,外面的世界就像万花筒一样,五彩斑斓,让他好奇,让他兴奋。
卡通人物做成的气球被系成一大捧,他看到了齐天大圣,缠着父母想要,却被拉着手快步走开,听到他们说,先去报名。
在陌生的房间里,父母弯腰低头,和一堆他不认识的人说了什么他听不太懂的话,就这么折腾了一天。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父母领着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小店,点了一碗面,看着他吃完。
冯杰问,爸爸妈妈你们不吃吗?
两个人摇摇头,只是说,不饿,我们等会儿回家吃。
小小的冯杰不明白,大人都这么厉害吗?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不饿吗?
后来他为数不多的生活费被抢走,饿了一天没吃饭,一个人缩在厕所里哭的时候才明白。
不是不饿。
只是比起其他,挨饿的痛苦显得小了很多。
父亲出事,是在他刚入学那天。
他晕晕乎乎地进入教室,迷迷糊糊听着老师讲话,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有人来叫他。
说他家里出了事,让他赶紧回去一趟。
那一年他六岁,经历了第一次亲人去世。
妈妈的骨灰被带回来,买不起墓地,就放在家里。
而爸爸的右手臂不见了。
很久以后冯杰才知道,自己被带去小学报名的时候,父母已经失业三个月。
工资拖欠要不回来,冯杰上学,开销更大,没有收入,家里揭不开锅。
他们要省钱,也要找新的赚钱法子。
人在极度缺钱的情况下,对于风险往往会存在侥幸心理。
冯杰父母接了没人干的活儿,因为没人干,所以才轮得到他们。
本来想着干一个月,攒点钱,就赶紧换个安全些的。
可是还没到一个月,就出了意外。
山体崩塌来得猝不及防,冯杰的母亲被压在废墟之下,当场毙命,父亲的右手臂被山石压断。
冯杰浑浑噩噩地听完,又浑浑噩噩地回到学校。
像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对周围世界都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
爷爷奶奶只是告诉他,放心上学,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但是冯杰没有等到他们口中的办法。
他等到的,是开始酗酒打人、脾气愈发暴躁的父亲,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是周围人逐渐异样的目光。
和越传越离谱的谣言。
冯杰的家庭条件不知从哪里传了开来,起先只是嘲弄和孤立,后来,他开始遭受诬陷。
做错事的孩子需要哪一个背锅的人,没有人撑腰的冯杰再合适不过。
他成了小偷、老鼠屎、晦气的扫把星,尽管被扣上这些帽子的时候,他只有七岁。
那天从镇上回家的时候,冯杰最后看了那个孙悟空气球一眼。
他没有买到孙悟空,当时他想,没关系的,反正自己以后会成为孙悟空一样的大英雄,现在买不到也无所谓。
可后来,冯杰渐渐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齐天大圣。或者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齐天大圣。
他保护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当撒谎的人数足够多,欺诈就变成了事实。
渐渐的,没有人相信他是一个好孩子,包括他的家人。
甚至包括他自己。
“祂”选中冯杰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
他长大了,成了小时候觉得很厉害的成年人。
只是他没有成为齐天大圣,也没有去保护受欺负的人。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拿着刀,在一节地铁上杀了很多人。
鲜血将他整个人染得可怖,他将刀尖捅进皮肉再拔出,在尖叫声中,将这个动作机械地重复了很多遍。
那是他患上躁狂症的第八年。
他在梦中听到“祂”的神谕,便带着刀子,在“”祂所说的时间点,去了“祂”所说的地铁车厢。
按照“祂”的指令,开始挥舞刀具。
这种没有意义的杀人,甚至都和复仇无关。
血液飞溅中,他似乎得到了快感,又似乎被更大的空虚淹没。
最后他又听到了“祂”的声音。
于是他按照指令,将最后一刀,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吊脚人,是一种极为痛苦的形象。
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可脑补付诸东流。
所想达到的一切目标,都可能事与愿违。
刀尖划破了太多人的皮肉。
所以他的赎罪,从刀尖割破自己的皮肉开始。
直至鲜血横流,直至血肉模糊。
痛苦混杂绝望,最后汇聚成深深的疑惑。
到底什么算欺诈?什么算真实?
……
此时,小小的冯杰只有七岁。
没有患上躁狂症,没有被“祂”选中,也没有举起屠刀,手染鲜血。
他只是一个,不明白,为什么骗人的是别人,倒头所有人却说是他在撒谎,是他不肯认错呢。
算上在【七宗罪】里待的这六年,夏殊异见到吊脚人,确实是在十七年后。
共情到的记忆其实并不完全,但是足够了解一个人心底的执念。
夏殊异牵着小男孩的手走进校园,冯杰整个人都是懵的,大脑宕机到一片空白。
此时放学有一段时间了,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三人靠近校门,保安立刻注意到,想要出来阻拦。
季昇充当雨伞的拐杖一翻一点,保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翻了个白眼倒下。
夏殊异看他一眼,对于这根多功能拐杖又有了新的认识。
“麻醉而已,保安看着霸凌事件发生却不制止,受这一下不冤。”
夏殊异没说什么,在冯杰情绪记忆里,这所学校的所有人都不无辜。
他带着冯杰继续往里走。
直到夏殊异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冯杰才恍然惊醒一般,剧烈挣扎起来。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认错,你们不要找校长,不要让我退学,我不能退学,我不能退学……”
“放心,不是让你退学。”夏殊异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看着那张和十七年后相差悬殊的脸,“我知道,你没有撒谎,那些事情你都没有做,所以该退学的不是你,该认错的也不是你。”
哪怕冯杰有错,错也不会在七岁的他身上。
小男孩又愣住了,这一次,一直在一旁跟着的季昇往前走了几步,揉了把小男孩的头发,俯下身,打开拐杖的七彩灯光递到他的眼前。
“拐杖在哪里呀,拐杖在哪里”的魔性音乐响起,冯杰起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好奇心就压过了惊吓。
他打量着这个镇里也买不到的新奇玩具,到底是七岁的孩子,爱玩的天性显现出来,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
玩具的音乐声有些过于魔性,就在冯杰摆弄的这一小会儿,校长室被惊动了,门被从里推开,一身标准竖纹衬衫、皮带、灰裤子打扮的人从里面走出来。
“什么声音!”
看到冯杰以及那根释放魔音的拐杖,顿时横眉倒竖,厉声喝道:
“冯杰!又是你!天天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怪不得不学好!你再这样,我就要把你家长叫来了!”
冯杰听到叫家长,又条件反射地恐慌起来,在和主任的对视中身子不住地抖了起来。
但很快,他的视线被一道身影挡住。
夏殊异看着幻境中的主任,语调和眼神都冷下来:
“这个男生受到了校园霸凌,我觉得作为学校的老师,你应该有义务帮助他解决问题。”
主任的目光这才落到夏殊异身上,语气更加嫌恶:
“哪里来的社会人士?怎么随意进出校园!再不离开我叫保安了!”
“是吗?”
季昇的声音懒散插进来,接着转头看向夏殊异;
“麻醉剂至少六小时后失效,他叫不来人。”
顿了顿,墨镜下的眼神锐利起来,轻笑一声,补了句:
“不过就算叫来人也没有关系。”
“反正,都能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