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赫达知道车厢里的沉默是为何了，当爱丽莎说出自己的身份后，连呼吸都凝滞得像是冰。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伪人在识破身份后都被立刻击杀，或是送去监狱。九年前，联盟通过了《关于未成年拟人的管理条例》，其中明确指示，未满18岁的嫌疑人，由监护人和政府共同监管，在特定的区域正常接受教育，直至成年。

成年后，根据从小到大获得的各项评估，确认是扔去监狱关押，还是继续在政府的监控下于指定区域生活。

大部分的伪人，最终都逃不开监狱，只有非常特殊的尖端人才，联盟出于考量，允许他们用劳动力换取部分自由。

梅赫达还记得小学时被带走的那个同学，他去了监管更严密的学校，后来再听说，已经在启明星监狱里了。

这个条例与其说是保护伪人，不如说是保护“暂时的”未成年人，毕竟如今人们无法用有效手段真正确定谁是伪人。所有的判断都基于一种假说，哪怕这个假说的几率很高，但过去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冤假错案。

只能说，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会逐渐加深刻板印象。

好在伪人造成的威胁只与人类相关，其他的外星孩子仅仅是在同学的影响下做出反应，它们很快就无视了这边，开始玩闹，缓和了车厢的气氛。

惊讶在奇雅眼中停留了短暂的时间，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挨着小女孩坐在沙发上。

她语气自然地问道：“这里面你最喜欢谁？”

爱丽莎大概很少遇见愿意靠近她的人，她不解地眨眨眼，似乎在紧急思考。“我最喜欢普利奇舰长。”她回答。

“哦？为什么呀？”

“因为普利奇舰长勇敢、无畏、坚韧、从不放弃。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无论在宇宙里陷入多少次绝境，无论受过多么可怕的伤害，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并挽救大家和自己的生命。”

爱丽莎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奇雅的问题，显然，她这个答案早已在心中转过很多次，只是不知道还同谁讲过。

梅赫达也慢慢地放下了戒心，他坐到小姑娘的另一侧，指了指终端：“你把屏幕放大到墙上，我们一起看好吗？”

奇雅抬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爱丽莎乖巧地点头，三人并排坐在一起观看《我与星舰舰长冒险的一百六十天》。这部动画片讲述了十岁的小女孩爱丽莎意外被传送到几百万光年外的星舰上，一边和舰长普利奇冒险一边回家的故事。

她和主人公同名，也许是把自己想象成了动画里的角色。

期间梅赫达一直在观察爱丽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一集播放完了之后立刻点开下一集，津津有味地把周遭的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

她表现得和普通孩子一样正常，完全看不出非人类的特征，和奇雅谈论起动画片的情节也是井井有条。

“终点站，太阳中心科技博物馆，到了，请从左侧车门下车。”

“对了，我还没问你们要去哪个馆呢？”奇雅站起来伸懒腰，挨个儿把小朋友们看过去，很好，都还活着。

“我们要去看星舰展览。”老师说，伸手把一个会飞的孩子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抱在怀里，“谢谢你们的照顾，展览馆里能申请机器人护卫，接下来几个小时你们可以去逛自己喜欢的。”

“真巧，我们的目的地相同……13号馆对吧？一起走吧。”奇雅点开地图，输入跟随指令，率先朝出口走去。

太阳中心科技博物馆并非只有几栋建筑那么简单，它足足占地近80万平方公里，于各个馆之间穿梭要乘坐飞行器。

星舰展览所在区域被安排在了最大的13号馆，这里实际上是一片开放的土地，地面停靠着各式各样造型奇特的星舰，有传统流线型的，有耀武扬威型的，也有不注重实用性只注重外表的绣花枕头型的。

“这些其实都是仿造的星舰模型。”奇雅浏览着在门口下载的介绍手册说道，“毕竟在中央基地，领导们不可能批准其他势力把真的星舰开进我们的领域范围。不过，介绍说所有的微缩模型都等比例还原了原始星舰，只在某些机械材料上做了改动。”

梅赫达快速看了遍目录，指着不远处的传送带：“我们可以从几艘新研发的星舰开始，我注意到这里面有你开发的U-1230式战斗舰。”

她呼了口气：“别，知道我在实验室里到底待了多久吗？我现在可不想看到她。你有什么感兴趣的吗？”

她半蹲着问爱丽莎。

“呃……我们得走了。”老师带着几个机器人走过来，“它们可以帮我一起看着孩子，我申请了六个小时，回程路上再拜托您。爱丽莎，和长官们说再见。”

爱丽莎没吭声，她抬着头，浅灰色的眼睛盯着奇雅。

“如果我说我把爱丽莎带走，你们不会以为我是拐小孩的吧？”奇雅狡黠地笑问道。

老师吃惊地看着她，头上的犄角居然可以动：“您想……呃，带着爱丽莎吗？我们有她的身份签证，她是可以来这个地方的，不需要特殊监管……”

“哦，我不是说我要监管她……算了，如果你这么理解也行。我注意到你的学生们和爱丽莎在一起并不开心，对吗？我可以帮助你暂时照顾她，这样大家都能自由玩耍。”

奇雅的建议不符合规定，但确实诱人。这位年轻没什么经验的老师动摇了，她看看奇雅和梅赫达，又看看自己的学生：“爱丽莎，你想跟着两位长官吗？”

她无声地点头。

老师松了口气：“好吧，那谢谢了。其实她很乖的，不用操什么心。那么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老师。”

挥手送别队伍，奇雅转身一手牵住梅赫达，一手牵住爱丽莎，兴奋道：“不如我们从Unatti星人的战舰开始吧？”

“你们为什么要和我待在一起？”爱丽莎没有回应她的提议，她倒是不生气也不害怕，只是疑惑地望着两人，小小的身体非常镇定地站得笔直。

奇雅问：“交朋友需要什么理由吗？”

爱丽莎不解地低下头，眉毛轻轻皱在一起，用手托着下巴做出沉思的表情。这时，梅赫达突然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秒钟的空白，这在伪人变成的维塔中将身上也出现过。

他的心被提到了空中，但是眨眼间，爱丽莎继续问道：“你们觉得我聪明吗？我以后也可以变得和你们一样？”

“嗯，这可说不好。”奇雅牵着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指着远处黑色的星舰，“不如你证明给我看吧。”

“请报名星舰指挥模拟测试游戏的人在红色标记处排队，谢谢合作。”

广播宣传中，巨大的海报在空中飘扬。海报中央是一艘遮天蔽日的黑色星舰，她的两翼十分宽阔庞大，整体呈现于接近菱形的形状，前部尖锐的设计充满了压迫和侵略感。从下方看去，底部的武器库清晰可见，炫耀着她的威严。

这是Unatti星人的战舰。海报中其实还有人类的星舰，只不过仅仅在边缘的一角，且对比起来非常渺小，正在被各种方式碾压。

“这是三十年前Unatti星人和人类联盟战争时期的真实影像。”梅赫达介绍道，“人类突然遭到袭击，猝不及防，仅仅几周时间接连丢掉了好几个星系的控制权，死伤无数。十年的战争，差点将人类灭绝。”

那段真实的战争残酷无比，哪怕梅赫达作为军人，也很少听到参与过战争的上级们提起，大家都对可怕的历史避之不谈。这也是当初发现玛伦少校是战争存活者时他惊讶的原因，能从那样的炼狱里活下来，不应该只在一个小型交通枢纽当副指挥官。

他怀疑这对小女孩是否太血腥了，但两位听众似乎不在乎。

“听说Unatti星人把屠杀人类当做乐趣，对吗？”爱丽莎睁着大眼睛问道。

他顿了顿，回答：“是的，它们在战争中进行竞赛，比谁杀的人更多、手段更残忍，赢家会激动地再去大肆屠戮一番。我们的科技水平比他们低，最初的一两年毫无还手之力，有数亿人类被杀害。”

“后来战争是怎么结束的呢？”她问，“书里只说，我们终于完成了技术跃迁。”

梅赫达和奇雅对视了一眼。

她反问道：“如果打不过该怎么办？”

“跑？”

“没错，跑。我们发明出了新的星舰航行动力引擎，制动装置也进行了升级，再次遭遇它们，即使打不过，也能及时逃走，而不是被全歼。后来，我们又把技术运用到了武器开发中，最终，人类厮杀出了一条生路。”

“检票完成，请往右走。”

排队的队伍缩小，他们踏入游戏场地，爱丽莎看着面前一间间虚拟室，说道：“我希望我可以像普利奇舰长一样，负责一艘星舰，在宇宙里航行，探索，冒险，还可以打败敌人，保护我的朋友。”

她低下头：“但我不够聪明。我经常忘记、搞错一些事，我记不住老师交给我的知识，丢三落四。除了我的妈妈，我有时候会忘记身边任何一个认识我的人。”

如果爱丽莎的脑部神经没有问题，那么这些症状就是最典型的拟人特征。

“所以你的同学才欺负你吗？”梅赫达问。

“他们？不，他们没有欺负我，他们害怕我。”讲述着自己遭受的对待，她非常平静，“最开始，有人问我：‘真正的爱丽莎去哪儿了？’我没回答。后来他们说，是我杀了真正的爱丽莎，取代了我妈妈女儿的位置。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什么时候死的。我想在他们眼中，我和Unatti星人差不多。”

奇雅突然把视线瞥向了梅赫达，他回看过去，她又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