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真显坐在车里,吩咐司机开着车,兀自燃了支雪茄烟。
“跟上了没?”他问。
司机擦了下汗:“跟上了,他就在前面了。停着不动,也不知在耍什么心眼……等等,他好像往这边开来了。”
小泽真显轻掀眼。
吐出一口薄烟:“是吗?那车避一下,看看他想做什么。”
“你们其他几个人,下车去挟制他——生死不论。”
黑色轿车朝着他们,缓缓驶来。
更近一些后,玻璃前窗中隐约,透出那青年的脸。
他握着方向盘,神色没什么波动。扬着眼尾,定定看他们。
小泽真显被看得,莫名有些发怵。
眸子沉了沉:“停车!我让你们先避开,没听见吗?”
“我倒要看看,他真有本事撞过来?”
黑色轿车似是预判到了,他们的方向。
宋逢年打偏方向盘,踩下油门。
撞上他们的车身。又再度,往另一个方向,将方向盘转到底,整辆车横贯着而来。
“哐当。”
小泽真显恼火着,正打算,吩咐手下也撞过去。
黑色轿车却先一步,撞上了墙,生生阻拦在他们面前。
“他好像,不是要撞我们……是不让我们过去?”
小泽真显轻嗤了声,挥下手:“去,把他从车上拖过来。”
车已经熄火。
那车头撞到了墙,有明显的凹痕。车辆有些老旧了,引擎盖上冒着点烟,再也无法启动了。
宋逢年只有些轻擦伤,车门变形。
他们费了会儿时间,将那车门粗暴地卸开。将他从里边,拖了出来。
过程中青年一言不发。
小泽真显吩咐手下,谨慎地捆了他,带回了商行的审讯室:“走。”
……
一盆凉水淋下来。
小泽真显穿了件皮大衣。
昏暗的光线中,剩下的那只独眼,漆黑冷沉得可怖,正望着他:“醒了?”
他抬手拈着,一封信。
“这封没寄出去的信,是你写的吧?我找了破译的人,发现里面的内容,跟伊东那些事有关。”
“还提到了,有批没送出的消息,尚还在你手上。”
被捆着的宋逢年,一声未吭。
他很安静地,阖着眼。
眉间挂着冰凉的水珠,一道道落下,顺着脸的轮廓蜿蜒下来,也恍若未觉般。
小泽真显冷笑,继续着道:“从今年春天开始,商行里的许多消息,都暗中,被人泄露了出去。”
“我一直束手无策。”
“最开始怀疑,和你们一起的那位江小姐。但她死后,并没有改变。”
“后来怀疑,那位程先生,为此还一路追去了沪城。但也不是他。”
宋逢年依旧闭着眼,没搭理他。
见状,小泽真显转身。
手里轻握着的长钳,泛着冰凉的银色金属光,慢悠悠夹过,一块烧红的炭。
他俯身过来。
烙印在他肩头。
恰好按在了,青年前些日子,尚未完全愈合的伤上——他刹那闭上了眼。
“啧,很疼吧?”
“趁我还有耐心,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这些,都是你干的吗?”
青年依旧没回应他,肩头洇湿了一片。暗沉的颜色,看不清是疼痛后的汗,还是他的血。
小泽真显自言自语,像是帮他回答了:“当然应该,不止你一个。”
“还有很多人,都不动声色参与了,得顺藤摸索,一个个抓出来。”
闻言,宋逢年动了下眼睫。
但依旧垂着头,没开口说什么。
若非能看到,他肩头,连同后边的脊背,大片的骨头都在发颤。背后的手攥成拳,汗从额角滑落,下颌绷起,轻咬着牙关。
小泽真显都要以为,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做了。
恰在此时,门被人敲了几下。
坂口千穗照旧,端了杯咖啡进来。
她看清里边的景象后,发出了惊呼声:“你在做什么,疯了吗?至少最近,不宜干这些事。”
小泽真显:“怕什么。”
“只是小小的一战,我们的人暂时撤退了。你走在街上,他们敢拿你怎么样吗?还不是像以前那样,害怕得退远。”
坂口千穗握着咖啡杯。
望着那烧红的炭,心生恐惧:“那也不能这样……”
“心疼你的恩人了?”
对方冷不丁地嘲着:“你以前干过的,类似的事,难道就少了?”
小泽真显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抬手扳过她的脸。
示意她向前,好好端详眼前的宋逢年:“对了,千穗,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你的叔父,就是他杀的。”
“怎么样。现在,还心疼同情他吗?”
小泽真显抬手扼着她的脸,逼迫她往前去看。
坂口千穗嗅到血腥味,尖叫了声,往后退开:“不,你在骗我!他是死于战场的。”
对方松了手。
“来吧,宋先生。告诉她是这样吗?”
宋逢年没说话。
但已睁了眼,瞳色漆黑漠然,俨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在重翻,织田那桩旧案时,我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
“那个叫曼亭的女人,也姓宋。她在南京的时候跟了黄宜兴,前边来历不明,我还特意费了些周折去查。”
小泽真显的唇角,弧度诡谲。
“那个跟你,有几分相像的孩子,还有几分警惕。打扮成卖报童,想去给你通风报信。可惜,迟了。”
“他死的时候,倒也像你一样,这么宁死不屈。同是家人,骨头倒一样得硬。”
他一字一顿,将那些破碎的信息,梳理串联了起来。
“你们宋家,世代在宁城做纺织生意。除了这个姐姐,你上头还有个哥哥,不过也早死在我们手里了。”
“杀伊东,便是为了报仇。”
“他屠过你们一家,你还了他几十刀。啧,那尸身运回来,都惨不忍睹。”
宋逢年漠然地瞧他,算是无声承认了。
肩头的烫伤,像针扎在皮肉里一般。
他还没缓过来,就见对方拿了打火机,侧头点燃了根烟。
“要来抽一根吗?”小泽挑衅着问他。
下一秒,对方却抬手。
握着烟头,俯身要用滚烫的烟火,往他脸上,鼻梁上按。
“你这张脸啊,看着就讨厌。”
“尤其,还是这副宁死不屈的神情,太讨厌了。”
猩红的烟,眼看要落下。
旁边的坂口千穗,突然起身推开了他。
她睁大着眼上前,死死攥住了青年的脖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叔父?”
她眼睛有些红,拼命勒住他的脖颈,又没完全收紧指间:“你为什么要杀他?要偷走我们的情报?”
宋逢年抬眼,平静地看着她:“坂口小姐。”
“如果能预料到,后面的那些事。沪城第一次见时,我也会杀了你。”
坂口千穗收紧指尖,发出尖利的叫喊声:“我要杀了你,报仇。”
见状,小泽真显抬手,拽过她的头发。吩咐手下,将她先弄走:“出去。别妨碍我审人。”
坂口千穗松开手。
她大口地喘着气,有些怔然地被带走了。
宋逢年睁眼,扯了下唇角。
他终于开口:“不用审了……我什么都不会说。”
昏暗的室内,连丝光亮都透不进来,墙上挂了各种渗人的刑具。
小泽真显循循道:“急什么,你会说的。”
“如果你,将那些寄出的信件,和你联络过的人……那些告诉我,我能考虑放过你的。”
“当然,不愿意说的话。那我得继续了。”
他放下铁钳,眸子阴冷地,环视周围的墙壁,“接下来,从哪个开始呢?”
“要不。”
“就从先验证,你特殊的指印开始吧。”
小泽真显握住他的手指,沾了下血,印在雪白的纸张上。又带点嫌弃:“看不清,得换一个。”
他拍了拍手。
半晌,吩咐手下去取了块石碑。同样像被火映得滚烫,最上面隐约还有层,没完全凝固冷却的沥青。
“把他那根手指,按下去。”
手下照做。
“再按得深一些,多按几次。”
宋逢年闭着眼。
即便提前咬紧了牙,还是避不可免地,发出痛苦的声音,从冷得淬冰般的唇齿间溢出。
石板和浑浊的沥青,其实松开后,什么印痕都看不清。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小泽真显把东西丢给手下,吩咐道:“弄干净点,我看看,是不是和墙上留的那指印,一模一样。”
青年蹙着眉,指尖微颤地蜷起来。
对方蹲在他面前:“是不是很疼?谁让你们这些人,动不动就逞英雄呢,总得有法子,来对付你们。”
“啊,忘了告诉你。好几天前我就发现了,你伪装成刀疤时,留下的那些指印。”
小泽真显的脸,笼罩在袅袅的烟雾里,露出了一个笑。
“不过当时,我决定让你和黎小姐,多快乐几日。毕竟看上去,这依依不舍的感情,多么让人于心不忍。”
他笑容阴鹜:“前不久,你把车横亘过来,是想阻拦我们,去找她吧?”
“放心,这里还没有,我们找不到的人。”
“再等会儿,他们应该就把她押回来了,来陪你一起。”
门被打开,进来的却是方才的手下。
拿着那块石板,带着讨好的笑意:“长官,指印有些糊。怕您看不清,就找人刻了几下,您看看。”
确实带着梅花状的缺口。
吻合了。
小泽真显扯着嘴角笑:“行,扔出去吧。扔远点,别沾上晦气。”
“另外几个人呢?”
“这么几条巷子和街道,还没把她抓回来?”
手下应声着,连连道:“马上,马上。”
他漫不经心回眸时。
却看到,被捆着身上带伤的青年,他突然睁眼,在定定望着。
宋逢年感觉指尖还在淌血,带着灼烧的疼意。
但他在看那块石板。
还有上面,那枚烙下的指印。百转千回间的思绪,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浅浅勾唇,像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回应对方:“……你找不到她的。”
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