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望着远处的山水,李玄宁叹息道:“天山共色,白雾茫茫,湖波粼粼,不知东西,岂不闻那白乐天到江州时的心境。”
“他不会觉着孤单吧,有三两知己,一官半职,倒是可以与这湖水共清欢。”崔妙颖拿起湖畔边的卵石,向湖中一抛,竟是惊起了湖中的鱼儿。
见那鱼儿奋力挺身,在空中快速打挺,翻了个面,转身又很快落入湖中,“噗嗤”一声给两人带来的欢乐,如同过眼云烟。
崔妙颖突然想到了昨夜的那个梦,转过头笑着望着李玄宁:“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昨夜都快把我吓死了,你还能做梦?估计是噩梦吧?”李玄宁问道。
“不算好梦,也不算噩梦…”
“哦?怎么讲?”李玄宁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卵石,身体向后一倾,右手两指使力,卵石飞了出去,像飞镖一样,在水面扑腾了好几下,水面上浮起一圈圈涟漪,它们很快就连成了一片,形成了错落有致的美。
“你会打水漂?”
李玄宁笑道:“你会用石子打鱼,我会打水漂,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碰巧…”崔妙颖失笑。
她又捡起一块卵石,朝水面的方向打去,卵石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弧线,疾飞了七八下,沉入水中。
李玄宁拍了拍粘在手上的泥土,见崔妙颖看着湖面愣了神,不由道:“快吃吧,待会鱼凉了,吃了可会拉肚子的。”
“嗯…”崔妙颖尝了一口,虽是二人许久未进食,但她依旧小口小口吃着,一股京中娘子的端庄之气扑面而来。
她吃了几口后赞道:“这火候掌握得十分不错,外焦里嫩,妾没想到,李府君居然还有这等本事。”
“圣人的几个皇子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早些时候,我与宫中的六品贵人一个待遇,都是由一个厨房供的饭菜,我渐渐大了些,对饭菜也挑剔了,觉着不好吃,于是就去央求大哥,他将小厨房借我,我若是得空了,便会跟厨房里的老师们学着做几道菜…”
“大哥…是皇长子?”
李玄宁低头看了崔妙颖一眼,见她含着笑意…果然,崔娘子每次都能从她的话中提取到关键的信息。
李玄宁眼里的凝重逐渐加深,崔妙颖在试探她,这样的娘子,若是做了对手,该是何其可怕的存在…
她在崔妙颖身边掀起衣袍,席地而坐:“是啊,从阿娘死后,是大哥一直默默关心我。”
崔妙颖没有答话,她便转移了话题:“在外边,没有佐料,便只能用最普通的方法生火烤鱼,算不上色味俱佳,不过好在这鱼是我晨起去捕的,口感还是不错的。”
“嗯?那如何才算色味俱佳?”
李玄宁挑眉望了她一眼,笑道:“怕是我讲出来,你要垂涎三尺了。”
“是吗?”崔妙颖清冷的眉目舒展开来,笑容里洋溢着淡淡的温柔,碧波般清澈的眼神注视着李玄宁,给人以袅袅余音的空灵之感。
“同我讲讲,望梅止渴,也是种好方法。”
“先沿着鱼的脊梁骨切开,洗净后,撒盐、胡椒、大葱段、姜片,再加些许的酒料佐之,让佐料浸入一半,等一炷香的时间即可。”
“然后呢?”
“然后啊…”李玄宁“啧”了一声,抿着嘴,似乎她才是那个垂涎欲滴的人。
“将大葱段和姜片一同捞起,先加一小勺油,再加些其余佐料辅之翻炒爆香,最后将腌制好的鱼放入锅中,一面煎上半刻左右,即是两面金黄,内里又带一点点生,却不腥,保留鱼肉最原始的鲜美。”
崔妙颖听着好奇,问她:“内里带生吃起来不会觉着怪异吗?”
“崔娘子想必没有吃过鱼脍吧?”
“鱼脍?”崔妙颖只在书中看到过这个东西,为前朝历代皇帝所喜爱,但至今百姓一般爱吃热食,生食是吃的少,她也不敢尝试。
“现在洛阳的达官贵人不兴吃,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厨子们不会做。”李玄宁摇头惋惜道,“这鱼脍,不仅味道有讲究,做法也得要讲究,它并非切骨杀之就可,若是直接这样做,佐料的味道再好,也会有一股腥味无法去除,食客自然不喜。”
崔妙颖来了兴致,接着问道:“鱼脍不煎不煮,又要保留原有的鲜美,又要去除腥味,那该有什么办法?”
“我起初接触到这个问题时,也是苦恼已久,直到韩姐姐带了一个从梅州来的亲戚,她告诉我,当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即是先将鱼敲晕,再去除鱼鳃,将鱼吊起来,进行放血,一定要耐心等血放干净,这样一来,鱼肉不会发红,也不会有腥味。”
“好聪明啊…”崔妙颖赞叹道,她听到这儿,已是笑意晏晏,嘴角扬起的月牙儿弧度,温婉而醉人。
“不过这鱼脍吃多了也不行,东汉那位广陵太守,便是好鱼脍成性而丢了性命,于是呢…为了防止食鱼脍得病,很多地方便加芥辣和酱油,很多人不喜吃芥辣,便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吃法,吃下鱼脍后闷一口米酒,鱼肉的鲜嫩与米酒的香甜杂在一起,也很是滋味。”
崔妙颖感慨道:“那我还真得去尝尝这鱼脍炙了,可惜洛阳百姓吃的少,肯定也没有做的好吃的店家…”
“这倒也无妨…”
“为何?”
李玄宁眉眼弯弯,嘴角牵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眼前人眼角眉梢的笑意,似乎晕染了整个世界,她的脸有些止不住地发红。
“若有机会,我可以做给你吃。”这话说的很小声,像是怕被崔妙颖听见了一样。
崔娘子听见了,却故意装聋作哑,笑着打趣道她:“你说什么呢?我没听见。”
“没什么。”李玄宁赶紧摇头,又打算转移话题,“我发了烟火,王棱清应该快来了。”
“哦,对了,你方才不是要同我说,你做的那个梦吗?”
崔妙颖的笑意渐渐淡了,她摇了摇头:“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虽是梦中的局外人,却与里头的人感同身受…景、惠、宪,开国的不世君主,在死后被文官冠上了穷兵黩武、牝鸡司晨的罪名,她的亲人和朋友,该是多绝望啊…
她知晓后来的事情。
宣武六年,太宗皇帝培养的第一批文官正式进入中央政权的核心体系,于同年农历九月九日,裁撤所有参与宣武一年明堂自谏的旧臣,焚毁大量宣武一年至五年,有关于圣成女帝的不实史书,这场无声的战争直接将守旧派的前朝势力打入谷底,野史称其为“重阳之变”。
在那之后,太宗皇帝支持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带领维新官员,尝试建立了一套女官制度,虽然因为制度不完善,遂被废止,但多数后来人给到了这样一个评价:太宗皇帝的想法,在千年的华夏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进步。或许这源于圣成女帝的引导,又或许是来自对圣成明德皇后的愧疚,又或许…是因为他本人,是一位明君的开阔胸襟。
“宪”并不是一个好的谥号,就如前朝宪宗,年少虚心纳谏,创了一个元和中兴,晚年好大喜功,追求长生不老,遂导致政治昏暗,党争不断,朝政日益腐败。
宣武七年,太宗皇帝改圣成女帝的谥号为“文”,后又加“圣”字表其功绩,又尊生父为“武皇帝”。
宣武七年冬,百官忌太宗无理由裁撤旧臣被非议,恐其名声受损,故而上书谏言,彻底抹去“重阳之变”的痕迹,这场筹谋了近五年的政变,同样被抹去。
到了今日的史书,成了“圣成元年冬,帝因疾而崩于洛阳福宁殿,众臣上谥号“圣”以彰其无量之功。”
若非这个梦,她本是不相信这一段野史的,也不会相信太宗皇帝会有此荒唐的做法。
在梦里,留台那些人抓着圣成女帝的一丝小错误放大,对太宗皇帝苦苦相逼,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忌惮圣成女帝的功绩,因为她的功绩太高,在这样的衬托下,只会显得他们懦弱无能,他们同样惧怕太宗皇帝受圣成女帝影响,对女子没有偏见,让女子的权利逐渐变多,和男子一样。
“怎么了?”李玄宁见她想着事情,以为是昨夜的噩梦,连忙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都过去了,没事的。”
“嗯…”崔妙颖回握她的手,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
这番呢喃的话语,如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尖,搅乱了李玄宁的理智,她愣了一下,心头似乎悄悄出现了一丝惊喜和雀跃。
“嗯…”李玄宁假装着不在意,“这有什么谢谢的,我们是朋友,若是以后我有困难,你定是会帮我的吧…”
“那若我们成了敌人呢?”
“嗯…”李玄宁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让着你。”
“真的?”崔妙颖灿然一笑,透着阳光般的明媚,暖暖的笑意揉碎了馨香,投进了李玄宁的眸子深处。
李玄宁肯定:“自然是真的。”
“那就愿我们,永远不要成为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