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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山栖谷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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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书·肃宗纪》:“其怀道丘园,昧迹板筑,山栖谷饮,舒卷从时者,宜广戋帛,缉和鼎饪。”

……………………

两刻前

“所以,你打算怎么应对?”

幽暗的竹影间,树枝因风摇摆,忽隐忽现的缝隙透着清冷的辉光,打在长廊上,成了一个又一个灰色的小孔。

崔妙颖抬起手来,想要遮住月亮:“我已令幻音坊与我保持距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现身,除去和你们那一次进行了直接接触…圣人不会无缘无故起疑,又或是…”

王棱清会意,接过话道:“圣人本身就在关注江州这件事,不过这也正常。”

他摩挲着下巴,思考了许久:“江南道上州即二十二个,各地情况不同,官府储粮有差异,发旱不好处理,洛阳不拨款,一切都是徒劳,你的婚嫁…也是个难破的阳谋。”

“不急,洛阳没钱是正常的,今岁圣人办了一场大宴,又碰上了北边黄河决溢。”崔妙颖摆了摆衣裙,坐正了身子,柔声道,“既是阳谋,不妨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何意?”

她抬眼望向王棱清,清辉的月光在眼底倒映出来,忽明忽暗。

“圣人给的范围是江南道,并不代表,我不能解决河北道甚至关中的问题。”

王棱清扶额,有些恍然大悟,原是以阳谋制阳谋:“若你解决了南北两边的问题,那这个恩赐,也不会局限于婚姻方面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了些:“但你,有这个本事吗?”

“你信我与否?”

微风吹过,寂寞无声。

…………………………

“我当然相信你啦。”

李玄宁毫不犹豫就脱口而出,不知道的以为她是个狗腿子,马屁拍的叮当响。

崔妙颖不以为意,轻轻一笑:“那阿宁不妨想一想,若是你,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李玄宁瘪嘴,有些委屈:“就是因为想不到,才来问你啊…”

崔娘子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换了一个问题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天灾不可避免,百姓靠粮食为生,若没有粮食,则没有银钱,市面上粮食紧缺,就造成了商户掌握的粮食,价格会不断地上涨,这不是一个死循环吗?”

“嗯…”崔妙颖点头赞同,她摘下头上盘着的簪子,放在枕头旁,“确是一个死循环,所以,便要从百姓所缺的东西下手。”

“钱和粮?”

“对,缺钱就得想办法让他们得到钱,市面上的粮食价格飞涨,那就让它继续涨。”

李玄宁惊讶:“粮食再涨价,百姓不是更买不起了?”

“就是要让它涨到买不起。”崔妙颖狡黠一笑,眼睛里透出悠然自得。

“往往天灾时,无良商户便会借此大发国难财,一些比较富裕的家庭或是官府,为了救急,就会以现价买粮,但如果官府以更高的价格收买,你觉得会怎样?”

若一地收粮价格飞涨,则会吸引多个想发财商户,当这些商户聚集起来,到达一个最高值,官府停止收粮,再开仓放粮,此时,粮商不愿无功而返,粮食的价格就会一降再降。

李玄宁知晓她的意思,却有些担心:“一举将粮价打下来?这是否有些冒险了?”

自古以来,趁着百姓有难大发国难财的人,可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在史书上记着一笔也不无可能。

“放心。”黑夜里,那双眼睛和狐狸似的,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画笔尾尽留下的浓墨重彩,带着媚意,勾人心魄。

“洛阳不给钱,那么江州府只能照我的办法自救,骂名,自然也由他们承担。”

李玄宁觉着眼睛酸酸的,有些困意,打了个盹,不由捻了捻被子上身,侧过身去:“你有办法解决就好…”

没过多久,便听到身后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崔妙颖轻轻叹了一口气,接踵而至的麻烦让人头疼不已,庐山一事还未了…

还有大概三个时辰,就天亮了。

………………………

雁阵惊寒,天空乌云密布,鄱阳湖上空一片乌鸦盘旋,阵阵沙哑的嘶鸣入耳,时而俯冲至下方,在半腐的尸骸上停留,苍茫的天际弥留着血腥,一望无际的河湖洗不了战场的残酷和狰狞。

一支支箭雨呼啸而过,落在地上或是银甲上,炽热的烈火无情地舔舐土地,飞扬的灰烬随着秋风,卷起烧焦的旗帜。

“徐温,她人呢?”

马上的人慌乱,跌跌撞撞下了马,一步一颤,整个身子如飘零的落叶。

“殿下!”

长枪倒下,厚重的盔甲匍匐于地,发出刺人的响声,入尸山过修罗场的将军跪下,红着眼眶,他顿了顿,只觉得要说出口的话分外艰难,苦涩在血液中蔓延。

她将手放在将军的盔甲上,一字一句温声道:“徐长烊,我问你,她人呢?”

面前人努力调整着呼吸,凌乱的发丝还沾着灰尘,脸被刀划了一寸,还流着血,他双手握成了拳,泪珠从眼眶里无声无息落下,一颗又一颗浸上了铠甲。

“她为了护臣离开,死了…臣有罪!”他一遍又一遍跪地磕头,一遍又一遍阐述着自己的悔恨和悲伤。

那一片地,淌着的是血泪。

岐王殿下只知道,她的伴伴没了。

那个从小陪她到大,为了她的计划、为了岐国甘愿牺牲一辈子的人,死了。

埋骨他乡,尸骨无存,无姓无名,恍若孤魂,漂泊于天际…她们最后一别时,那人还在对她倾诉心中隐藏的爱意,被她置若罔闻,当成了一个笑话。

后来,那人来过几次书信,信中所写,徐温待她极好,视她为结发妻子,徐温有一个孩子,她也不介意,她就想和徐温一起,过过安稳的日子,把这个孩子养大。

光明甲和银甲交织,遍地的红,满空的狼烟,明明是湖光山色,此刻却黯然伤神,阿曮受困太行山,身中四箭,性命垂危,如今她的亲人又去了一个。

顿感心如刀绞,她竭力捂住胸口,前脚一顿,肺腑处积累的淤血喷涌而出,在血色的大地上开出了一支红如天火的玫瑰花。

“殿下!”

“阿曮救过来了!”

“王将军解太行山之困!”

“臣将她葬在了鄱阳湖旁,山清水秀、无人打扰。”

“臣知道…那是她一生的梦啊…”

寒山传来沉长的钟声,脑袋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感,无数张不带面皮的脸从她脑海里闪过,李玄宁从睡梦中惊醒,她清晰地看见,她的双手都在抖。

从房间里头出来,她觉着身子无力,背靠上了柱子,梦里的场景又一次出现,这一次,却是真实无比。

面前是一座供奉佛陀的大殿,钟声悠远,僧人诵经之声入耳,周遭香火不断。

“妹妹。”

“姑母。”

“李郎。”

“殿下。”

“圣人。”

被唤作圣人和妹妹的,是圣成皇帝,其兄长追武帝,只有圣成皇帝最亲近的人,才能那么唤她,李玄宁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瘫倒在长椅上。

人人只知圣成皇帝开国艰难,却不知岂止是难,更是苦。

圣成本纪已是极尽记载,圣成皇帝幼时逢丧双亲,长大成人后又丧两位血亲,一个个朋友、亲人死在了统一的血路上。

年年征战带来一身的病痛,杀伐太重故而时感不安,心信神佛,旧臣与新党的明争暗斗,因女子执政的流言蜚语,深夜无眠,心中的忧虑转换成对亲人朋友入骨的思念。

种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化作了圣成皇帝英年早逝的结局。

“圣成元年冬,洛阳大雪,帝,漂泊于天,后,遗落人间。”

开国功臣耗费了八年光阴,亲自写下了圣成本纪,怀念他的君主、挚友,供后世为正史,每每读到这句话,李玄宁心感万蚁啃噬,圣成皇帝崩殂,痛的又岂止是一人呢?

京郊,送灵者千万,这个故事的第三视角,又何尝不痛呢?

“世人皆知,圣成宣武两朝为治世,却不能亲身体会,身边之人一个个先自己而死的滋味,圣成明德皇后发肤于心,痛了你十年,你看不到、听不到,怎会只是苦啊…”

这背后的悲和痛,又岂止正史和野史所写的冰山一角?

李玄宁悲叹,竟是不知不觉染了一脸的泪水,冰凉的泪珠从脸颊滑到唇瓣上,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口,是涩的。

“为什么我会感到这般的痛苦?就像是亲身经历了一样,为什么…我会拥有百年前的记忆和经历?”

“我到底是谁?”

僧人诵经的声音渐渐消失,寺庙如飞烟,消散在眼前,李玄宁垂下头,见照在地上黯淡的月光。

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树影随风轻舞,舞的是经过这里的一代代人,也是长冗浮沉的百年历史。

如果天下太平,再无冤假错案,她只愿归隐于田园,坐看山色空蒙,云起云落,若有一相知相惜之人,便一道随她行至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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